除了用它来演算数字和公式,宋柔还会拿来课上跟童域传小话。
演算纸的角落偶尔会有一时兴起想出来的旋律,课上无聊时的涂鸦,一些潦草的歌词。
有段时间他的演算纸上频繁出现一句歌词:“I'm a god's child”。
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字体。
“你…… 叫自己神童?”
童域觉得一言难尽,他不赞同地宋柔说:“你有点自恋了。”
宋柔又被他逗笑了,用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这是歌词。”
“我最近在听一首老歌,我很喜欢那个歌词。”
然后童域去检索那句歌词,知道了歌曲的名字叫月光。
那是一首歌词极为晦涩又致郁的日语老歌,童域实在不知道宋柔为什么会喜欢。
但由于出现的频率过于高,童域是相信宋柔会把那句歌词纹在皮肤上的。
但他没见过,也没听他说过。
梦徊说得没错,没有学艺术的人会喜欢不美好的事物。
就像他喜欢宋柔,那的确已经是他贫瘠的人生中出现过的最美的事物了。
宋柔降生在祝福和美满之中,优越又健康的家庭氛围教会他从容和善良,他顺其自然地长成一个俊美又高大的男性。他有广泛的高雅的兴趣,还有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
他是古典又浪漫的舶来物。
而童域,他恰好拥有一个糟糕透顶的人生。
那是一场遗传学中提到的,不偏不倚正好降临的厄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让他活在一场漫长的忍受和等待之中。
他看着 C 大医院的精二门诊的取药窗口换了一茬又一茬的药剂师,精二门诊外卖装药袋子的小卖部家的孙女也小学念到初中。
家里的抽屉里放着泛黄卷边的病历,写完的按照时间顺序钉在一起,逐渐变得比写字台上的牛津词典还要厚。
他每天最害怕又最敬畏的事就是睡觉,而这不过是正常人生活中一件轻松又自然的一件事情。
他麻木地吞下过数不清的药片,但依然忍受着无数个无眠的夜晚。
哪怕是咬着牙逼自己入睡,在床上浑身发抖也要忍受着,因为所有的医生都会说:你这个病啊,睡觉是最重要的,只有好好睡觉才有希望。
只有好好睡觉,才有希望。
奥氮平,是最后的希望。
有很多人告诉他说,不到那个时候都不要碰奥氮平。年轻的时候会变得非常胖,老了还容易得阿尔茨海默症。
但当童域第一次吞下四分之一颗奥氮平的晚上,他获得了整整八个小时的无间断睡眠。
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那样的希望。
童域觉得他就像一个建造时用了边角材料的破船,未通过质检就被强制出海,海上的暴风雨刮得他摇摇欲坠,为了保持基本的漂浮他只能选择扔掉自己所剩无几的财物。
社交,容貌,自尊,体面。
但在这个时候,他偏偏遇到了那个古典又浪漫的舶来物。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精致和华丽。
他真的真的喜欢得要死。
但他捞不动,也载不起。
*
章前歌词引用于鬼束千寻的月光。
第23章 伤心胡杨
You really know how to make me cry
你太清楚怎样才能让我流泪
When you give me those ocean eyes
当你用那海一般的眼眸与我对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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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域这人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老毛病,比如只要他觉得难过,就一定会呕吐发烧。
但是那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发烧到底是因为难过,还是单纯因为在外边淋了雨。
三个室友都在外地写生,宿舍只有他一个人。他晕乎乎地在厕所吐完,然后拧开花洒冲了澡。
他有预感那天晚上可能会很难熬,所以提前吃了两颗奥氮平,结果还是睡得断断续续。
只要醒着,就得忍受头痛。
他又在枕头下面掰了两颗奥氮平干噎下去。那两颗圆圆的药片不知道卡在喉咙里多久才滑进胃里。难受得很。
后来他一直梦见自己变成沙漠里马上要枯死的胡杨,头上高悬的是似曾相识的红日。锋利的日光正切割他干枯的肢体,血顺着树干爆裂开的沟壑,淋到他盘旋的根系上。
然后他的根系像婴儿一样地吮吸着自己的鲜血。
他既觉得残忍,又觉得痛快。
梦境和现实里的光影反复重叠,床帘内焦灼的时间混沌得像置身于炎热的史前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