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言礼脸上永远挂着那种像春风一样温暖的笑容,温润如玉,坦荡清朗,开着不咸不淡也不好笑的玩笑,用最大的耐心和最好的脾气听他骂骂咧咧,然后继续形影不离地跟着他背课文,对他所有做的小事大惊小怪,抓住每一个机会天花乱坠地夸他。
那种讨好的意味太浓了,浓得让奚野反感。
他最开始以为那是一个穷人对雇主的谄媚,并且试图用给他加钱但是许诺他不干事来赶人滚蛋。
但季言礼做什么说什么,皆是发自真心,半点折都不打。
他打心底觉得奚野是个好小孩,虽然鬼知道季言礼是用怎样的标准来衡量的,但他就是有本事把一腔真心捧出来,打碎他拼起来,再打碎他再拼,而且笑颜不改,直到奚野觉得累了,算了,才发现自己已经死死地抓着那份感情,不想让他走。
因为那是奚野身边,唯一的真心了。
那天在摩天轮上,四周像是泼墨一般的黑,猛烈的飓风从天际席卷而来,车厢吱吱呀呀剧烈晃动。
奚野的内心丝毫没有恐惧和慌乱,他只是淡然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觉得这不失为一种盛大的死法。
他又回头,看到季言礼瘦削的身体死死把妹妹护在怀里,紧张地浑身绷紧。
他又觉得嫉妒,嫉妒得发疯,死到临头还会有人用生命保护她,那他呢?虽然他马上就要死了,而且他本来也想死,可他不想孤孤零零的死,不想死了也无人记挂。
他才十三岁。
其实……他很怕死的啊。
在奚野放大的瞳孔中,季言礼突然向他伸出手,在最后一刻最大的剧烈摇摆中,猛地把他抱在了怀里。
奚野的头撞在了他的胸口上,听到他剧烈的喘息和急促的心跳,他听到外面狂风大作乒乓巨响和季以禾歇斯底里地尖叫,周围的一切天翻地覆,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听见季言礼骨头折断的声音,清脆刺耳像一根针扎进他的心脏。
他抓着季言礼的衣服,突然就哭了,哭声压抑在嗓子里,他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要被他保护,也不明白凭什么在他心里自己就和妹妹一样重要。
奚野只是紧紧地、紧紧地贴在季言礼的胸口,向那并不存在的神明拼命祈愿。
他想,虽然我该死,虽然我想死,但求求你不要是现在,不要在这里。
不要是学长在的时候。
不要让他和我一起死。
……
当年期末之前,季言礼说要一起定一个目标,奚野叼着棒棒糖,突然觉得有点讽刺,他翘着双腿,懒洋洋抬眼看他,像是挑衅似的含糊道:“如果我是想死呢?”
神使鬼差的,他头一次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虽然用了各种方法来掩饰。
奚野以为他会批评自己“不要这么想”,或者安慰他“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再或者开他那些老掉牙的玩笑,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但季言礼只是蹲下来看着他,轻声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么?”
奚野几乎要笑出来了,他想关你屁事呢,你就是个家教而已,我想死想活都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不给你钱,你难道不会立刻抛下我走了么?我们两之间的关系,不就是那一点儿可怜兮兮的家教费么?
可他看着季言礼认真的眼神,那双漂亮的、眼尾下垂的、清澈得像琥珀一般的眼睛,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棒棒糖堵在他的嘴里,逐渐变得苦涩难咽。
也就是那一刻,奚野突然意识到,如果他死了,有一个人会为他伤心,而且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逻辑,把他的死,怪在自己身上。
……
翰林高三楼天台上,夕阳渐沉,缓缓落入远处的地平线。欢笑打闹的声音从天井里遥遥传来,稀薄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冰冷的风打着转儿从几人中间吹过,金属拉链头不规则地叮当作响。
纪语灵站在平台边缘,看着他问,奚野,你为什么没有跳下去。
为什么呢?
无数往事像是风里消散的云烟一样从他眼前流过,纪语灵的脸逐渐在暗沉的天幕下变得模糊,模糊成他自己的脸。
他站在繁华璀璨的天台顶,看着分化后的十三岁的自己,在第一次易感期后,一步步走向他为自己安排好的死地。
脚的边缘是上百米的高空,低头俯瞰时,瑰丽的灯火照亮了他的眼睛。
“因为你和曾经的我一样,愚蠢地以为人是为自己而活的。”奚野终于开口道,“你觉得自己不够好,觉得没有人爱你,觉得未来是一片黑暗,但如果你愿意睁眼看看,就会发现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如果你在这里跳下去,季以禾会自责一辈子,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