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凌山一边听着,一边走进病房中。何宗奎就躺在床上,脑后垫着数只软枕,两眼痴痴地瞪着,里面半点神采都看不见,徒留一副高大的躯壳。何二太太坐在床边给他喂糖水,喂进去一半,另一半当即从何宗奎半张的嘴角中淌了出来。
虽说早听到过对方重病的消息,但何凌山依旧没料到,昔日英武硬朗的义父会变成这副样子,竟不由自主地怔在了原地。春桥在他背后轻轻一拍,道:“去叫他一声吧,昨夜爸爸好不容易清醒了片刻,一直在叫你的名字,问你到了没有。”
何二太太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擦拭丈夫嘴角的唾液,旋即将那帕子一扔,起身招呼道:“就知道五少爷惦念父亲,这样快就回来了。过来坐吧,好好与你父亲说几句话,说不定老爷看到你,病也会好得快些。”
她没说几句,便簌簌垂泪,匆忙用手按着眼睛,退到一旁去了。
何凌山顾不上与她寒暄,匆匆蹲在床边,望着何宗奎的眼睛道:“义父,是我,我回来看望您了。”
何宗奎的眼珠转了一圈,对他的呼唤全无反应,反而伸手抓向床头那只盛满糖水的碗,喉咙嗬嗬喘个不停。
见对方如此急切,何凌山以为他渴了,便把那碗端给何宗奎,问道:“您要这个吗?”
谁知他一凑近,何宗奎立即狂喊着挥舞手臂,慌忙从他身边逃开了。何宗奎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舌头像是凭空短去一截般,根本无法吐出清晰的字句。何二太太喊了句作孽,扭头对春桥道:“还不抓住你父亲,他要再动,非得摔下去不可,他现在哪经得起磕碰!”
春桥眉头深深蹙起,居然依从她的命令,一把握住何宗奎的手臂,迭声唤道:“爸爸,是我,您看清楚!不要再乱动了!”
起先何宗奎还在挣扎,可没有过去多久,他渐渐安静下来,紧盯着春桥,口中呜咽几声,竟依稀叫出两个字:“春桥……”
他两眼陡然涌出泪来,像个小孩一般抽泣不止,反反复复地念叨春桥的名字。
“从那天晚上起,老爷就是这样。”何二太太抱着臂,神情中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失望:“糊涂时只认得大爷,其他人一靠近他,就要大喊大叫。”她在床头上翻翻找找,终于揪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捏着它去揩何宗奎额角的汗:“嫁到何家后,我日日烧香拜佛,就想替老爷求个平安。老爷他这些年也做了不少善事呀,怎么今日就要……就要遭这样大的罪,如若他不能恢复,日后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怎么忍心!”
往常她要是当着春桥的面说这些话,春桥必定会反唇相讥。然而此刻任凭她怎样哭诉,春桥都没有反应,仅是脸色铁青地坐在床边,肩膀塌下去,像是筋疲力尽了,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欠缺。
何凌山同样没料到自己会遭受如此激烈的拒绝,手足无措地在床边呆立了良久。等到何宗奎终于安安静静地昏睡过去,他才摇了摇头,在春桥身边坐下,问道:“义父恢复的可能性大吗?”
“……我不知道。”春桥把脸深深埋进掌心里,语无伦次地回答:“医生们都说不知道,我问过很多次,他们不知道,我我也……”
何凌山猜得到,义父出事后,最无法承受的人必定是春桥。这对父子从前动辄争吵打骂,春桥一直无法原谅父亲,却也割舍不了与父亲的情分,现在看到何宗奎病得连人都不认得了,春桥心中大概也无比内疚。
他正沉思着,肩上忽然一重,是春桥的胳膊搭上来。对方揉了揉他的发丝,低声道:“今天……你不要生爸爸的气,他糊涂了,不是故意不认你。倘若他还清醒,看到你后必定会很高兴的。”
“嗯。”何凌山答应一声,难得主动伸出手,握了一下春桥的掌心:“我只是有些……”
他的心绪乱糟糟的,无法集中精神去组织语言,好在春桥熟知他的性情,扭头道:“有些难以接受?”他脑袋一歪,枕在何凌山肩上,满脸疲倦地闭上眼睛:“起初我也不敢相信他会变成这样,昨天还在教训我,今天就……我明明对他那样不好,他为什么还偏偏只记挂着我一个呢?”
其实这是个毫无必要的问题,连何凌山都心知肚明的答案,春桥不可能会不知道。之所以执意回避,也许是他依旧无法彻底原谅父亲吧。
何凌山只在病房内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很快就回去处理靖帮的事务。近日都是何二小姐掌管帮中上下,但她到底是个文静女子,不愿抛头露面。而帮中多数干事,也不信服一个姑娘的管教,以致乱糟糟的麻烦积了一大堆,直将何凌山拖到后半夜还未能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