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瞻终于忍不住笑了。可是笑着笑着,他又咳嗽起来,说:“您让一让,我倒车。”
大爷退后几步,拿手电给他照着车后方,装模作样地指挥:
“倒,倒,倒……可以了,打方向!”
SUV平稳而迅捷地开了出去,这时候,看着又一点儿也不像疲劳驾驶了。大爷想,难道是因为抽的烟够多?
大爷将双手背在身后,手电筒的光就一晃一晃地照亮被风吹过的黄叶路,一个单元接一个单元地拖曳过去。巡视了小半圈后,他忽然反应过来。
那人,大半年前,不是还住在这里头的吗?
*
程瞻迎着夜色尽头的那一轮圆月,开车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家。关上门,打开灯,他将外套直接脱在了玄关,赤脚走进去。
客厅的茶几上还散落着尼古丁贴片的包装,是他去酒吧之前拆开的。现在贴片已经不够用,他算不清自己又抽了多少根。
太可笑了,他原本竟还以为自己已经戒烟成功。谁给他的自信?
这个家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设。门口没有擦鞋垫,沙发上没有抱枕,电视柜边没有花。厨房很少会开伙,门总是关着的。地面铺着黑白格的瓷砖,干净而冰冷。程瞻走入卧室,拉开床下的抽屉,翻出层层衣物最里边藏着的烟盒。
人在主动放弃一段感情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正月初六的那一天,他在四环的那个家里,默默地攥着电话。爱棠已经离开了九天,他们最初吵架的缘由谁也说不清楚,可是爱棠把他赶出家的时候满脸泪水,他终究感到自己做错了。为什么呢,总是花费那么多的力气在争吵上。
他想,这一回,大约还是要自己去说对不起,把爱棠哄回来吧。
他一个人吃饭,工作,睡觉。他帮爱棠养着电视柜边的花。他向上门拜访的邻居说新年好。他贴上了爱棠年前就买好的门联。他做了一次大扫除,尤其认真地刷了浴缸。
在无边无际的孤独里,他越来越懊悔。
爱棠有无数的小脾气和小唠叨,他明明很清楚的,为什么还要去招惹呢?明明可以不用闹到这地步,明明只要他多忍让一下……
每次爱棠发新的朋友圈,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爱棠的老家,在照片里看去就像一个世外桃源。爱棠把相机举得高高的,后面是满脸皱纹笑着的外婆和苍翠的山林,配文是三个字:回家啦!
再往下刷,是做租房经理的朋友发布的新房源。
爱棠……爱棠是可以没有他的。
也不是没有鼓起勇气过。大年三十的晚上,程瞻给爱棠打了一个电话。
爱棠那边很吵,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僻静的地方,对他说:喂?
程瞻给电视机按下静音,于是房间里便空旷得吓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了那句新年好。
可是所有的郑重和不舍,却不能透过电波传递过去。爱棠很轻快地立刻回应:新年好呀。
程瞻说:爱棠,我们可不可以聊一聊……
爱棠却打断了他的话:我现在还有点儿忙,下次再聊,好不好?我家里来了好多亲戚……
爱棠的语气很为难,又带着无可奈何的真诚。程瞻立刻觉得是自己越界了,他哑着声音说好,还没有下一句,爱棠就挂断了。
手机里的嘟嘟声短促而刺耳。
程瞻真的很讨厌自己。
他拿着烟盒走到黑夜的阳台上,拇指弹开打火机,火焰安静地燃起,香烟的气味再次侵入他的世界。他像溺水一样呼吸。
*
“喂。”
“爱棠。”
“嗯?怎么了?”
“新年好。”
“都初六了。”
“那,你哪天回?”
“十五吧。”
“买票了吗?”
“还没有。你想我早点回来吗?”
九天了。
爱棠已经离开九天了。
程瞻沉默地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爱棠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好像不肯去惊动那些过于复杂的争吵、哭泣、冷战的记忆。可是爱棠还记不记得他承诺过自己的“下次再聊”?
他听着洗衣机隆隆的声音,有些放空地想,这一回,爱棠又会怎样来搪塞和劝解他呢?
“你在下午洗澡?”爱棠问。
“嗯。”他回答,“外婆好吗?”
“挺好。你想说什么?”
爱棠总是这么敏锐。程瞻觉得自己即使是藏身在电流之中,也终会被爱棠一眼看穿。他所有的画地为牢的苦痛,在爱棠看来或许只是庸人自扰。爱棠想要的永远是最直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