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12岁，小学五年级，拿着四线三格的英语纸中规中矩地抄着高中生才会学到的高级词汇，他的嘴角轻轻上挑，把只有大人才会有的绵里藏针学得炉火纯青。
怎么看，也不像一个12岁的小少年。
父母在客厅里进行着“每日一吵”，其实也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吵闹而已，爸爸这个时候往往会点燃一支烟，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她的吵架用词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新意，吵上半个小时也不离“自私”“冷漠”这几个字眼。
顾安听着听着，就会笑出声来。
是，爸爸自私，爸爸冷漠，可一个人爱自己多一些，能有什么错？
然而这一次，似乎有一些不同。
他们吵架的时候，把杯子摔了，是爸爸主动的。
五分钟之后，妹妹跑进他的房间，声音里满是哭腔地对他说，哥，爸妈又吵架了。
他放下笔，沉默地待了几分钟，然后牵着妹妹的小手出了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爸爸的眉头紧锁，而妈妈则是满脸的泪痕。
顾安泯了泯嘴唇，眉眼平和，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清冷形象。
忘了谁曾经和他说过，薄唇人，都薄情。
“爸妈。”他语气平静，似乎忘了眼前这几个人都是他生命中无比重要的存在。
“离婚吧，别将就了。”
被他牵着的妹妹猛然挣脱开他的手，一脸的不可置信。
借他吉言，他的父母最终还是分开了。
很多年后，他们吵架时的模样在脑海里的印象一天比一天不清晰，可顾安始终能记得妈妈在搬走时对他说的那些话。
其实，一家四口最幸福的时候，他的妈妈，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可是那一天，她却满脸冷淡地看着他说，你知道吗？你爸爸做不到爱人如己，自然不会得到别人的爱，最可悲的是，他也永远不会幸福，希望你不要变得这么可悲。
他猛然想起在一场平淡无奇的家庭聚会上，小姨笑呵呵地看着他说，顾安和姐夫真是越来越像了。
后来他才想起追究，小姨说的相像，究竟是长相，还是性格？
妈妈离开后很少回来，直到他高考结束顺利考上A大，那一天的庆功宴上，她喝了不少的酒，趁着妈妈醉意正浓，顾安终于问出了这么多年他一直疑惑着的问题。
他说，妈，世界上有爱人如己那回事吗？每个人都自私，怎么做到爱人如己？
妈妈笑了，脸庞微红，她说，我爱你，爱你爸爸，爱你妹妹，都胜过爱我自己，所以后来当他变得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我才会那么难过那么绝望，或者说，令我失望的，是落差。
妈妈还说，顾安，我希望你不要变成和他一样的人，那样的话，爱你的人，会很难过。
他不禁苦笑，不要变成，可已经变成了不是吗？
初升高的那个暑假，许天歌兴高采烈地过来找他，他记得那天阳光特别的好，晒得他心里都是暖洋洋的，那个女孩穿着漂亮的粉色连衣裙，眼睛里都是笑意。
她说，顾安，我爸爸认识你要去的那所高中的校长，所以我也可以去你的高中了。
她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你一起上课一起放学，每一天都在一起。
她说，我们就要一起上高中了，你高不高兴？
顾安偏过头懒懒地看了她一眼，敷衍道，是吗？
许天歌撇嘴，什么嘛，你怎么一点都不兴奋，你到底高不高兴？
当时他整个人都很懒散，就连伪装都是漫不经心的，他说，高兴啊，不然还要怎么高兴？
后来，那个女孩失落地走了。
再后来，她最终没有和他去同一所高中，顾安猜想，那或许是许天歌做过的最有骨气的一件事。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终于开始正视小姨说过的那句话，每次一闭上眼睛，似乎都能看见小姨笑呵呵的表情，她说，顾安和姐夫真是越来越像了。
并且，还有妹妹挣脱开他手时那一脸的不可置信。
以前他觉得，人自私一些没有错，谁不自私呢？爱人如己不过是一句好听不负责任的谎言。
后来，每每有人带着温暖的笑容对他说感谢，甚至不吝啬“为人真诚”这样的赞美，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喧嚣地嘲笑着他。
与人为善，这么多年早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和善良无关。
或者说，虚情假意的善良，有什么值得赞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