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万德听着,眉心好几次收紧。在另一个房间,季沉蛟沉默地凝视着显示器,冷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冷厉。
“我觉得那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鬼城,上学时学校组织去游乐园,游乐园里有个鬼城,都没喻家老宅冷清。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我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逃离喻家,就算在外面流浪,我也不想被关在里面。对了,喻勤的小楼里有一幅爱丽丝小姐的画像,那是我在老宅里看到过的最生动的画面和色彩。”
段万德安静如死水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爱丽丝……”
“是,爱丽丝。”凌猎在手机里找到照片,“就是这张。”
段万德捧着手机,专注地看着画中人,许久,低喃道:“她给我说过,家里有一幅她的画像。她说她很喜欢那幅画像,我们的孩子回去之后,画像会代替她守护着他。”
须臾,凌猎说:“但世间的事,多半不尽如人意。”
段万德将手机缓缓推回来,缓缓闭上眼,“我们以为的最好的路,也许不是最好的路。”
凌猎却说:“但我觉得,你和喻勤在把他送回来这件事上,已经给不出分更高的答卷。”
段万德睁开眼,眼里浮起些许红血丝。他看着凌猎,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在L国叱咤风云的帮派首领。他像个普通的,茫然的父亲。
“如果跟在你们身边,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最成功,那就如同酥一。如果失败,已经不知道投胎到哪里去了。”凌猎说:“但他回来了,虽然小时候过得有点惨,还摊上一对杀人犯养父母,但他好好地长大了,成了个正直的人。去年他还评上了优秀,今年应该也能评上。你还不满足吗?”
半分钟后,段万德笑了笑,“他还成了你的搭档。”
凌猎也笑了,“没错。可见命运也不会在所有时间点上苛待它的子民。”
房间里安静了会儿,段万德说:“你应该不止想和我聊喻……聊季警官吧?”
凌猎点头,双手在桌上合拢,“‘浮光’在L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L国的犯罪交易,如果要依靠网络,那都是在‘浮光’上进行。”
段万德说,他不清楚“浮光”是什么时候进入L国,当他知道这个组织时,“浮光”已经像瘤子一样长遍L国。
暗网在稳定的国家不易生根,会谨慎许多,但在L国就没有这些顾虑,所以在L国周围,不少像L国那样动荡的小国,都是“浮光”疯狂生长的养分。
“茉莉茶”最早在三四年前就与“浮光”合作过,当时是进行武器、违禁药物交易,到两年前大规模合作。段万德本人则是在不怎么管事之后,才以私人身份发布追踪邢永强的任务。
凌猎问:“你见过‘浮光’的高层吗?”
“没见过真人,他们比你们警察更惜命,躲在安全的国家,不会到枪子儿乱飞的小国。”段万德说:“不过我们在网上沟通过,‘浮光’清楚我的身份,所以接我任务的不是随便哪个暗网的使用者,而是‘浮光’自己的人。”
这一点凌猎早就考虑到了,继续问:“那和你沟通的是?”
“‘黑孔雀’。据我所知,他是‘浮光’的首脑。”
凌猎推断过,并没有“黑孔雀”,两只孔雀都是柏岭雪。
段万德见凌猎表情有异,停下来,“凌警官,我说的不对吗?”
凌猎摇摇头,“你听过他的声音吗?你还保留着通讯记录吗?”
段万德说:“你们调查‘浮光’,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他们的加密手段很严苛,没有什么能被保留下来。至于声音,听倒是听过,但那是机械音。”
凌猎又问:“那他提到过‘灰孔雀’吗?你接触过‘灰孔雀’吗?”
段万德说:“他说,等我入境,‘灰孔雀’会在暗中为我提供帮助,这边的负责人似乎是‘灰孔雀’,‘黑孔雀’的手下。”
凌猎心中疑惑陡升,难道他想错了?柏岭雪背后确实还有一个人?但段万德的说法也不一定准确,“黑孔雀”提到“灰孔雀”,“灰孔雀”提到“黑孔雀”,可他们仍然可能是同一个人。
对话又继续了会儿,凌猎准备离开时,段万德将他叫住,“你脸上的伤,是酥一他们造成的吧?”
凌猎浑不在意地摸了摸伤处,“树通很能打。”
段万德叹气,“我被你们扣押的物品里有一种L国的药膏,你拿来用用,那边打了几十年,对付这种伤有的是特效药。”
凌猎笑道:“谢了。”
季沉蛟已经在办公室等凌猎了,“你怀疑这次的事,‘浮光’不仅仅是充当追踪工具这么简单?”
凌猎将自己撂在季沉蛟的座位上,把本子一丢,“你也听到了,‘浮光’早就在L国根深蒂固。前些年各国警方为什么觉得‘浮光’是个小透明?因为那两个孔雀聪明,去的全是L国那种无法无天的地方,等到逐步强大起来,才在E国冒头。”
季沉蛟拿起笔,开始在白板上写关键人物和时间节点。
“追踪邢永旦这件事,是段万德发布的任务,段万德能选择的只有‘浮光’,‘浮光’早在四年前就开始在L国布局吗?”
凌猎走上前来,双手揣在裤袋里,“‘浮光’也许想不到那么深远,它们确实在L国有利可图,而段万德的任务是意外之喜。”
凌猎拿过笔,“其实段万德的任务非常普通,‘浮光’高层却非要插手,出面的还是首脑‘黑孔雀’,这一点很有问题。这件事导致的结果就是,段万德入境来把邢永旦杀了,而我们在前后几次案子的调查中,发现要找到一切的根源,必须去L国。”
凌猎侧过身,看向季沉蛟,“而最合适的人选,是我。”
季沉蛟猛然想到当初特别行动队刚查到“浮光”脱胎自“沉金”的消息时,凌猎惊恐得情绪失控。
“沉金”是埋在凌猎骨子里的阴影。凌猎那次说“沉金”没有放过自己,现在凌猎表达仍旧是相似的意思。
季沉蛟摇头,“榕美爆炸那次,柏岭雪已经将你带走,最后又把你放回来。那次就是绝好的机会,为什么要等下一次?”
凌猎冷静地说:“因为那次是在境内,我好歹是特别行动队的人,在境内对我动手非常困难,最好是让我出国。去什么国家?L国那种随时可能吃枪子儿的地方。”
“榕美是后来的突发事件,在段万德发布任务时,没人知道沙曼会骗我去榕美。所以当时‘浮光’的想法是暗中推动段万德的计划。我曾经是喻戈,我和喻家有十年的关系,我早晚会去L国,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当然,时间拉得够长,中间可能出现各种变数,这无所谓,大致的走向是固定的。我看似是主动去查案,但我走在‘浮光’安排的无数条路径上。”
寒意在季沉蛟后背升起,窥视、看不见的丝线从四面八方袭来,拉扯着他与凌猎。
凌猎反而很轻松,“但‘浮光’失败了。既然失败,他们就一定会有下一步计划,我还挺拭目以待。”
季沉蛟说:“有下一步计划,就意味着露出马脚?”
凌猎笑道:“要和男朋友一样乐观啊,小季。”
之后的几天,凌猎有一些流程要走,段万德也即将被转移到检察院。这天,一个重案队很熟悉的人出现在了同城网络的风口浪尖。
“粉面具”案涉及的嫌疑人众多,主要人物全都非富即贵,请的全是在业内很有手段的刑辩律师。他们先是在网上请有影响力的博主、主播发布对网络现状的担忧,举出众多造谣、抹黑、网暴导致自杀的例子,“推销”一种“我们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困难,是因为网络恶意不受约束”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