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65岁之后患上了神经衰弱,晚上有点风吹草动她都睡不踏实。夏天的时候热得要开空调,可是连静音那一档她都不能忍受。我姐说妈心里大概装了许多许多事,不吐不快但又不能倾吐。现在好了,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我妈过世的那天丫丫从高三上学期的课堂匆匆赶来,按附中的节奏,算是紧张到冒火的时候。丫丫请三天假,捏着她奶奶的手哭得像个泪人。她倔强地要一直送到她奶奶下葬,这又不免多耽搁几天。我担心耽搁太久会影响她的成绩,就跟韩晓在旁边小声嘀咕了一句,却没想被闺女听见,她跳起来对我尖叫:是不是为了成绩连人性都可以不要了?
丫丫心里把她奶奶的事情怪罪到我的头上,她怨我有空去理会莫思薇娘儿俩,都没工夫多关心关心自己的母亲。她虽然没说出口,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停灵的日子,我把我妈的事也通知了莫思薇,她当初毕竟曾有个见我妈一面的念想。接到消息后,莫思薇匆匆前来上香。她来的时候不巧,韩晓和丫丫都在。我把香点好送到莫的手上,她跪下来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居然扑簌而落。韩晓看着奇怪,就过来问:“这位是……”
以前我设想过这个时刻,莫思薇和韩晓相见,我们面对面摊牌。可是我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当着我妈的面,我无法理直气壮,只好避重就轻地介绍:“这是莫思薇,我的大学同学。”
韩晓“哦”了一声,表情狐疑。我连高中的同学都走得不近,怎么突然冒出来个大学同学?更何况大学同学里独有莫思薇一人前来。这时候丫丫走过来,揉着哭肿的眼睛主动喊莫思薇:“莫阿姨,您来了啊?”
那一下我慌极了,莫思薇身体也猛地僵硬,就好像看见了天敌在对自己微笑。我生怕丫丫会在这里倾泻愤怒,那样只会让场面更加难堪。但丫丫只是问莫思薇:“谢谢您……李想他成绩还好吧?”莫思薇有些恍惚,僵硬地憋出一句:“还行。”丫丫点点头:“我送送您。”
韩晓小声问我:“丫丫怎么也认识你同学?”我扯了扯领口,悄悄吐了口气,说:“给她开家长会的时候碰到的,我同学她孩子也在附中。”
妈的告别仪式很隆重,爸那边的亲戚也悉数到齐,包括我二表叔。我陪着二表叔在外面抽掉了整整一盒烟,青烟如雾,辣得我直掉泪。我二表叔叹口气:“我生产消防产品小二十年了,可自己的日子还是过得一股火燥气。还是你妈能耐,是个了不起的灭火队员。”二表叔看了我一眼,我没说话,他拍了拍我肩膀,我这才低着头说:“我都知道了。”
让我有点意外的是我姐夫也从外地赶来。我俩外甥都去了国外念书,实在不能往返折腾,所以我姐夫是独自前来,有些单刀赴会的意思。我招待他的时候没改称呼,是有意跟我姐表明态度。我姐夫还是那么憨厚温和,跟我姐在一起的时候相敬如宾,完全看不出是离异的一对。他肩负起半子的责任,跟我一起为妈焚烛烧纸。他的名字与我姐并列,依然镌刻在我爸和我妈的合葬碑上。最后在坟前打完最后一串爆竹,看着他扶着我姐的肩膀一步一步地下山,当年他也是扶着我姐的肩膀告别我妈前往另一个城市,真是让人有隔世之感。
葬礼前后办了五天,我送走姐夫,自己也准备回到市里。走前我姐拉着我,声音很低地说:“临终那天妈拉着你说了很多话?”“嗯,一下午。”“她……跟你说了从前的事情了?爸的事情?”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姐还小,但却也足以明白。我点头:“说了,我都知道了。我看二表叔他们也全都知道。”我想问我姐,我妈是怎么报复我爸的?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姐的鼻翼动了动,眼眶瞬间红起来。她张开双手,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重华,你别多想,咱俩啊,永远是好姐弟。”
我木了,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
我本应该哭出来的吧,那一刻却偏偏很想笑。
第 44 章
看着丫丫煎熬高三,我也仿佛重温了那噩梦般的一年。直至高考很多年后,我都会不时梦见回到拥挤的教室,回到日光灯白晃晃的夜间补习,回到那三个汗流浃背的考试日。时代进步,物质条件极大改善,甚至高考日期也人性地从7月改到不那么炎热的6月,但是那种站在十几岁的尾巴上翘首踮脚展望未来的恐慌,却从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