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答得很顺,可见对这个问题她早就想得很清。不知不觉,女儿都十八了,又不是不点儿大的年纪,还有什么争的?丫丫就业前的生活费我俩一人一半,我问题不大,怕是韩晓到时候会感到吃力。
虽然吃力,她还是坚持这么分。
我感到莫名心酸,丫丫的事情说定,就意味婚姻的唯一的维系就此断裂,她从一个最最关键的宝贝,降级成婚姻中的一个普通因素,跟房子、汽车、存款等同。可是与此同时,我又感到释然,所有棘手的问题都被料理,一个多月后当我亲手了结这段婚姻一定会十分轻松。
我点点头,又不免问韩晓:“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没想好,你呢?”
我也没想好。
“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韩晓沉默片刻,笑笑:“但是,我至少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做什么。”
“哦,是什么事?”
“结婚。”
我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从前谈起离婚,我想到的是对这种事物单纯的厌恶。但现在再说起离婚,我心里盘桓着一种爱与恐惧交织的感觉。
这就好比一个人经历过爱宠的遗失或者死亡后,再难以拿起从前遛狗的绳或者逗猫的棒。
毕竟已经十八年了,我们已经结婚了十八年,甚至离我岳父去世都已经六年。就在这万物都要落定的时刻,我突然萌发一个古怪的疑惑:即便韩晓不是因为爱情与我走到一起,我也无法相信她看了我十八年,分别的前夜心里面还能做到古井不波。
哪怕是一草一木一块顽石,看了十八年也应该心生不舍了。
我自嘲:“说实话,事临到头了,居然还有些留恋。”
韩晓有些误会我了,她以为我反悔了,或者至少产生了动摇,于是她又摆出一副气势来,两手环抱胸前:“这有什么好留恋的,你在外边年轻漂亮的不有的是?”
我立即反诘:“我怎么能不留恋呢?你要是不值得留恋,那你祝大哥怎么那么喜欢?”
她的火气立即上来:“你最好有证据——又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
“我怎么了?”
“你心知肚明。”
我笑笑,不说话了。如果她跟祝衡真的没有什么,那我真是彻底输了——非但输掉了婚姻,还输掉了人性。
当我在围城里跌跌撞撞,并且用偷腥来自我迷醉时,韩晓则像个苦行僧一样,承受着婚姻的磨难。
我钦佩她,也恨她,又感觉到无限的亏欠。我跟韩晓不是因爱结婚的,之后的共同生活里,我也不确定是否有爱情存在。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悲哀,对女人来说就更是。
看着那纸协议,曾经多少个时刻,我巴不得它立即出现将我解脱,可眼下真的看到了它,说真的,我有些犹豫。
“签了吧,这是最好的结果。”韩晓说。
我点头,拿起笔,唰唰地签掉。
签的时候我没有将协议放在床头柜上,而是托在了左手,我签得又快又狠,心中和笔尖都带着股子莫名的恨意。于是我很自然地划破了纸张,锐利的笔尖也因此伤到了手,我搓着左手掌里那几星断续的油墨,疼痛直疼到心里去。
我没签完,突然有了个恶俗的主意。
隔壁,老宋和他老婆又咚咚地闹了起来。
老宋这对夫妻,比我和韩晓年头可长多了。他们有打有和,时不时地还重温鱼水欢愉。反观我和韩晓,早早地就没了声息。
结婚的反义词是离婚嘛?不是,应该是漠然。
所以,当我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听见隔壁老宋的床榻之响时,真是不由满心羡慕。共处了那么多年双方还能这么有精神,我简直想跟他们取取经。
“我签可以,”我对韩晓说,“但既然都不准备再结婚了,那么这场婚姻就尽量不要有什么遗憾。”
“什么遗憾?”
我笑:“你看——总是我们对老宋他夫妇俩有意见,还没让他们对我们有回意见。”
韩晓怔了半晌,眼睛里才慢慢显露出惊异的神色:“你什么意思?”
我心想:反正也要离婚了。
“我很久没睡你了。”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身上的被子。
这是她完全无法意料的危险境地,眼下我们仍旧是合法的夫妻,我的身体与她肌肤相亲,不论法理还是人情,外人一概无权阻拦。但韩晓的确没有这种心情,也许当她得知了我在外边的种种,于是从心到身都对我反感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