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墓地前,抱着一束红玫瑰对警方自白,一个很长的定镜头,没有推进也没有拉远,饶珩穿一条翠绿色旗袍,戴黑假发,碎钻睫毛,唇色很淡,眼睛坚定不移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读白时音调下沉,风吹得玫瑰花荡荡悠悠。
最后,他说:“告诉他们,我没有遗憾了。”
这段戏后来被媒体冠为“一场没有泪的哭戏”。
叶筝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在它上映后的第二年,买的DVD影碟。那时网络不发达,报刊、杂志又因为剧情敏感而鲜有报道,直到很多年后,他出道了,参加了一档由饶珩主持的综艺访谈,才又一次想起《梦河湾》。
现实生活中的饶珩活脱好动,不阴郁、不柔媚,乃至本人的声线都很雄浑,和电影角色没一分相似的地方。
他在节目上自贬,称《梦河湾》之所以那么成功,莫朝在剧组里的指挥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不过是个执行指令的工具人,导演说向左走,他就向左走,导演说两条腿并拢坐好,他绝不岔开。
自然地,叶筝想到费怡之前和他说过的话——
不用刻意去演。电影是由镜头组成的故事,而不是一个人的故事。
在这点理念上,费怡和莫朝倒是不谋而合。一个听话的演员远比一个演技好的演员更受这类导演的青睐。
叶筝拆开座位上的一次性耳机,插上孔,准备重温一遍《梦河湾》。
余光瞥过黎风闲那边,他同样打开了一部电影,播了有几分钟。画面中出现一条乡僻小道,女人和少年背着包袱,灰头土脸的,衣裳上全是泥巴,坐在一辆小四轮上。紧接着镜头摇高,满路枯树,悬崖边缘,他们乘坐的那辆车越缩越小,蝼蚁一样缀在蜿蜒的路上。而后片名弹出,笔势雄奇的水墨字体,写着《泷溪》二字。
争议颇多的一部爱情片,顾明益演这部戏的时候刚成年,生日还是在片场过的,叶筝能记这么清楚,是因为顾明益那晚在度假村提到了这部电影。
彼时他不过是个小有名气的星二代,是“京剧女王”顾眠芝的儿子,走到哪儿都要带上这个头衔。
经纪公司认为,假若顾明益想在这行长久地发展,他必须抹掉“顾眠芝”这个前缀,他要做他自己。因此铤而走险为他接下了这部电影。
《泷溪》由小说改编,原文短短七万字,写一个家庭的破碎,一段禁忌的恋情,少年生母因病逝世,父亲另娶了一位被拐卖到乡村的女人,少年却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爱上了他的“后妈”。
题材缘故,电影拿不到公映许可证,只能把片子排到港城、湾省等地区上映,也是这部戏,顾明益正式开启他的夺奖时代。
度假村那晚,顾明益说他拍完《泷溪》后抑郁了整整一年,他就像被困在了那条虚构的村子里,下了戏,他见到那位饰演后妈的女演员,还是会情难自控地叫她“欣姐”——那是女演员在戏中的名字。
电影后劲的确很大,影评人称其为“致郁系”,不无道理,一百五十分钟时长,没有一秒能让粘缠的神经放松下来。
叶筝大学时期做过有关这套电影的配乐研究,为此看过《泷溪》无数遍。
或许是眼神逗留在《泷溪》的片头上有点久,黎风闲拿下半边耳机分给他,“想看?”
“嗯。”叶筝从善如流接过耳机。
座椅中间的挡板和扶手都被放下,要共享一个荧幕,叶筝往黎风闲那边挨了点,肩与肩之间只隔了半指缝隙,他能嗅到黎风闲身上冷澈的香水味。
是麝香和橙子的混合,很中性的一支香,有一点甜,像被体表温度熯烘出来一样。
遮光板没完全闭合,自然光将屏幕边的黑框照得发亮。借由反光,叶筝在漆色背景中看见了黎风闲的脸。屏幕变成一面窥镜。
耳机里,男人砰砰砰拍着门大吼:“阿寻!阿寻你在吗?”
火盆里一阵悉索微响,啪一下,什么东西掉地上了,脚步声不疾不徐,桌椅、刀具的挪动声接踵而来,再是木门被拉开的声音。
太熟悉的一部电影,甚至不用去看,叶筝都能在脑子里抽调出相应的画面。
接下来是风声、鸟叫,镜头快速平移,穿过田间、林木、天井、红砖墙,房间内两道影子在动,湿缠的吻声和喘气声扑进耳道,收音收足了,很响、很逼真。
叶筝被这段戏带着去看黎风闲的唇。
嘴唇偏薄,上唇唇线分明,唇峰微微翘着。
一丛火抖然亮了起来,将屏幕里那点用作遮挡的色彩烧了个精光。隐匿在其中的眸光纷纷显形,两双如狼般夜行的视线冲撞到一起。冷光与暖光相叠,呼吸之间,那股甘甜的香水味被雾化了,送进叶筝肺里,再经由相连的血管输入心脏,让他有着不具名的心动。
叶筝延滞了几秒才撇过视点,转去看桌板上的玻璃杯。杯面倒影模糊,他拿上热茶喝一口,微烫的手心被水杯一暖,更热了,渗出些汗来,湿滑得快抓不住杯身。
窗外煦光被遮光板彻底压下,黎风闲拉下挡板,像是为了更好的观影体验,把会造成光效反射的阅读灯都关掉了。
看黎风闲没说什么,叶筝松一口气,戴着一半耳机,把座椅角度放低,半躺在座位上看电影。过没多久,黎风闲也把座椅调平了一点,这样并起来看,他们仿佛躺在同一张床上。
很传统的文艺片,《泷溪》节奏偏慢,导演对光影的把握却很成熟,没多少炫技的成分,全用来服务人物和剧情。顾明益饰演的阿寻坐在石板阶梯上,路灯黯淡,几只虫子围着灯泡飞转,女人站在阿寻对面,抽着一支烟,火星若明若暗。这个镜头停了很长时间,长到观众都要以为那个灯泡会无端灭掉,或者两位主角即将用对话打破沉默,然后,天突然下雨了,急雨淋在女人身上,抹乱了灯影。阿寻抬手夺过女人手里的烟,自己吸上一口就扔地上,烟头被频密的水花打灭,他站起身,从灯的边缘走进黑暗。
这使叶筝想起一句话,电影捕捉的是一些被人嘲笑的、司空见惯的日常事物,它把他们唤醒,并辅以新的生命。*
“阿寻,你爱我吗?”
“……”
“阿寻,你不要爱我好不好。”
叶筝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空乘捧来一条毛毯,打算帮叶筝披上时被黎风闲接过了,“我来就行。”他对空乘说。
“好。”空乘笑得十分标准。
黎风闲倾身把毛毯搭盖到叶筝身上,他一侧手肘撑在叶筝颊边,距离太近,能清楚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叶筝毫无警觉地躺在他身下。
耳机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阿寻,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知道!我知道!”男生激愤地说,“你问够了吗?”
“阿寻。”女人笑了,声音却带哽塞,“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
黎风闲收回想要去碰叶筝的手,躺回自己座椅上。
电影已经快播到结局,女人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刀,指向阿寻,像笑又像是哭,“你配说爱吗?!”一个字一个字带血似的,“你也配说爱?你他妈就是个神经病!”
第84章 翻山
晚六点,飞机准时降落在港城国际机场。办理完过关手续,有专人在接机大堂等他们。
“小姚总,费小姐,这边请。”那人为他们带路。出了客运大楼,一辆七人车开到他们面前,他撑开黑色长柄伞,站到车门旁挡雨。
姚知渝先上车,然后把费怡的手提行李接上来,“直接去酒店吧。”他吩咐司机,“这几天你听费小姐安排就行,不用来问我。”
“是。”
叶筝坐到后排最右,雨丝脉管似的支流在玻璃窗上滚淌。黑云将整片天都盖住,海平面弥蒙昏乱,车行道上隐约看见一串串晕黄的汽车尾灯。
半小时后,车开到维多利亚港对面停下。酒店迎宾员打着伞前来接引。面前一座白色建筑,凹字形,主楼颇有殖民地风格,门口的喷泉不断涌流出活水,取一个车水马龙的好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