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岁,”顾明益勾起笑,“谁舍得就这么认输?”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欠揍呢?”岑末夹笔的手转出了花活儿,笔杆灵活地指间闪转腾挪,也是这方面的练家子了。
“我可没那个意思。”顾明益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肃正做派,“你别多想。”
“有些人十七八岁已经是领衔主演了。”圆珠笔用拇指和食指截停,笔头对向顾明益,隔空一点,“有些人十七八岁还在玩……”岑末扁嘴,吐槽自己,“玩换装游戏。”
“我十七八岁也在街头卖艺。”叶筝捏着小猫的肉垫。
比之前长大了点,还会咬人了。
“你那叫街头卖艺吗?”岑末对他的谦虚持怀疑态度,“卖艺都卖成音乐节冠军了,说这。”
叶筝微怔:“你怎么知道?”
“嗯哼。”岑末撑着脑袋又开始转笔,“我就是知道。”
“哎,其实就算是换装游戏我也玩得挺开心的。不过以前想玩就能玩……”她仰到沙发上,放空看天花板,“现在想玩就要点决心了。”
顾明益俊眉轻扬:“怎么还年龄焦虑了起来?”
“不是焦虑,是感慨。”岑末拿眼尾瞟他,“就挺羡慕简昔年这样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那么多顾虑。”
“好了,不扯了。”她打断自己,一点点挪回坐相,“我们继续吧。”
这一继续就是两个多小时。
十一点半,岑末手机响,是助理的电话,说那边恢复拍摄了,要她现在回剧组。
“知道了。”岑末侧耳夹着电话起身,剧本囫囵塞包里,边走边补口红,到门口凉鞋一蹬,同他们挥手道别。
“真不当人啊这导演。”说不拍就不拍,说要人就要人,顾明益放下剧本,做了个肩部拉伸,脸朝叶筝,“你不上去看看他们在聊什么吗?都几点了。”
叶筝在给剧本贴标记,强迫症似的,每张索引突出的长度都保持一样,“他们聊完自然会下来。我上去也没用。”
贴完最后一张,楼梯那边有脚步声,施施然的,好一会儿才见着人影。
“叶筝,风闲找你。”费怡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件绣花黄帔*,一顶九龙冠*,往身上套着,两只手左右伸开,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像个过独木桥的小孩。
“你这皇帝当得也太磕碜了点。”顾明益笑她,“要不要奴才过来掺你一把?”
“不要。”
话是这么讲,顾明益还是过去把她稳稳当当扶了下来。
叶筝:“那我先上去了。”
二楼只一间屋开着灯。
每踏前一步叶筝心跳就快上一拍,屋外的光绕过廊柱,在墙面上留下橘黄色的水平条纹,像在引诱他向前走。
纸浆和墨汁的清香穿廊而过,空气里的气味也跟着亮了起来。走到门前,叶筝抓了把头发再敲门。
“进。”
推开门,清爽的柑橘调迎头扑来,很近,约一掌的间距,叶筝险些没刹住车,一油门撞上去。
挺危险的距离,叶筝堪堪停住,捏了把汗,没想到黎风闲就在门后。
姚知渝不知道去哪了,练功房鸦雀无声,没有能落点的其他活物,叶筝只能看向黎风闲。
微冷的一双眼,上眼睑很薄,被雪水洗濯过似的,清而不俗。面型比原先瘦了点,使得他的轮廓更为显明。而那些棱角在这样一双眼的衬托下,都成了贴有脆弱标识的易碎品。
“你……身体还好吗?”叶筝问。
“还好。”黎风闲挽上袖子,声嗓有些哑,“薛淼这段时间都教了你什么?做来看看。”
是来检收成果的。
叶筝应好,到梳妆镜前坐下,拉开抽屉,胭脂粉彩铺上桌。
戴好发网,他依顺序调油彩、上眼妆。
黎风闲就站在边上,小圆镜照出他劲紧的腰身,衬衫齐整地扎进皮带里,往下,是两条过分优越的长腿……
想着看着,叶筝搽红粉的手被人从后捉住,轻拉了一下。
指腹很冷。清冽的果香环旋逼近,是从黎风闲腕子上散开的气息。
“粉重了。”黎风闲收回手,要他把椅子转过来,“我教你。”
“……好。”叶筝捻动手上的脂粉。
合成香料的味道,他强迫自己记住这种气味,随后脚踩地,将转椅掉了个头,正对着黎风闲。
黎风闲拿过胭脂盒,食指和中指各沾一点,他倾下|身,鼻子落得很低,曲卷的眼睫像一排浪花,暗暗压到叶筝跟前。
“这种粉状胭脂比较滑,所以要控制好用量。”黎风闲一手抬高他的下巴,目光自上而下,擒住叶筝想要乱飘的视线,“看着我。”
墙上的电扇从左转到他们这边。
窗纱飘动,风吹开叶筝额前碎发,他轻轻咽了下喉管,头脑里却止不住地升温,手指无意识抓上裤侧,留下一撇浮艳的红。
他能从黎风闲眼中看见自己——
一张有点滑稽的半面妆。
但黎风闲看得专注,分厘毫丝都不放过,由他的前额一寸寸下移到眼睛,瞳孔很黑很亮,再是被光打得直挺的鼻梁和上唇。
叶筝也想不甘示弱地看回去,然而下一刻,
“闭眼。”黎风闲说。
叶筝只得顺循指令,阖起双眼,世界简化成单一的黑。布料织物的摩擦声近在咫尺,有什么东西碰到他耳廓——
一种陌生的固态触感。
视力被剥夺后,所有感官全集中到耳朵上。扇叶的旋转、风的走势、屋外的蛙鸣蝉噪,每一时刻,每一点鼓噪,都曲曲折折听不分明。
时间变得绵长而不可测,叶筝有点坐立难安,手握成拳放到膝上,头仍仰着,腮颊拉紧,干燥的手要他露出最致命的地方,一副引颈受缪的姿态。
“还要……多久?”他忍不住问。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
叶筝呼吸加重,在黑暗和低弱的喘气声中,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掌控身体的能力,“黎风闲……”
他第一次在他面前叫他全名。
尖啸的汽车鸣笛让叶筝听不清自己的发声,眼皮浅浅地动,刚要睁眼,一根手指出其不备地压下来。
粗糙的指节碾上眼睑,叶筝后背一抖,感知到那只手抹动摩挲的力道很轻,心情才好受点。
“想涂均匀下手就不能太重。”黎风闲揉开胭脂,抚过叶筝发颤的眼角,停了一秒空白,才说,“尽量少量多次叠涂。”
仔细上好妆,黎风闲松开他,盖回胭脂,“好了,睁眼吧。”
就等这句话了。叶筝如蒙大赦。他转过椅子,对上圆镜。
典雅的三白妆,眼窝里填满了玫瑰红,微醺的颜色,他摸上眼梢,眨了下眼,那些被触摸过地方仿若泡进了温水里,软融、发胀,似乎再用力些就能蹭破表皮,绽露出底下怦怦跳动的血管。
这时,姚知渝搬着一箱衣服进来,“我这苦力当得够意思吧。”
那些衣服很眼熟,是叶筝练习时穿的。
每次穿完他都会用冷水手洗,挂楼顶晾干。现在全套装木箱子里,意味再显而易见不过。
“穿上。”黎风闲说,“去把懒画眉唱了。”
·
叶筝换上素色练功服,斜襟、大领,袖末续有水袖。理正了长衣,叶筝来到房左侧,手持折扇,右手抬至胸前,眼视前方,作观园貌。
黎风闲敲响檀板,和以往每次拍作台*一样,一段绵密的堂音,散板起,叶筝找准节奏进入唱段,“最撩人春色——”台步走到中场,转假声,“是今年。”
这支曲唱的是杜丽娘梦遇书生后再一次游园。行至梦中所在之处,满园春景,莺飞草长,一花一树皆对人间有意,她便也惬怀地寻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