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一身深蓝色锦绣长衫,外罩对襟窄袖,下长至腹,前襟钉钮扣五粒的黑色棉毛卦子,腰间系了一块通透的玉佩,中正的清末衣着与这洋气遍地的租借格格不入。
停云默默的看着他,这个曾经承载着整个大清兴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代宠儿般人物,曾是一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君王,此刻像是普通的世家公子那般,拥有着最普通的悲悯神情,穿着最为常见的长衫布鞋,栖身在侵略者的庇佑下,寻得一方安稳的净土,这动荡的时局与诡辩的天下再与他无关。
停云瞬间泪如雨下,不住的点头,一软往下跪去,“舅舅……”
载沣神情微微动容,扶住她的肩膀,制止了她的跪拜,他引着停云来到书桌前坐下。
佣人轻轻在门口询问,“老爷,今日喝什么茶?”
“照例。”
冒着白烟的茶盏端了上来,放在停云面前,停云已然泣不成声,“舅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下了杀手……是谁……”
简朴的书房内飘散着淡淡的墨香,时钟轻轻的摆动,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许久,载沣轻叹道:“你母亲写信给我,言之后悔将你遣去北边,托我将你寻回。”
停云微微一怔,盈盈泪水蓄在眼底,定定的望着他。
载沣将一封信件从抽屉里拿出,推至停云的面前,“听闻魏填海要将你送走,我连夜赶往武汉,但还是晚了一步,只得将他痛骂一番。因为仪儿在东北,我不愿过去,便托人去锦县寻你,奈何你已经嫁入了府中,只得作罢了。”
停云怔怔的听着,缓缓打开那封信件,猛地捂住了嘴巴,原来她走后家中还发生过这么多的事,母亲一病不起,二姐与人私奔离家,父亲整日整日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只有大姐和三姐外出做苦工维持生计。
信件中还地契和房契,母亲似是料到了现如今的情况,将后事都托付给了眼前这个人。
“舅舅。”停云克制着颤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爸妈真的……尸骨无存了么?”
载沣一手虚握成拳放在桌子上,一手有意无意的敲击桌面,他沉:“我托人查过,这件事非比寻常,若是按着复辟名单逐一暗杀,且不应如此遮遮掩掩,武汉警局将一切按了下来,查无所查,托着关系也不好办了。”
停云心中有了计较,她咬住牙,将所有的呜咽吞下了肚中去。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的?”载沣看着她阴晴不定的神情,轻声问道。
“我定要查出是谁杀了我全家。”停云脱口而出,“为爸妈报仇,为姐姐寻个公道。”
载沣被她散发的戾气惊了一下,他重新打量眼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如果韫媖还活着,应该与她差不多大吧,不同的是这个外甥女身上有着太多沧桑的痕迹,泯灭了纯良的天性,他看到更多的是仇恨与戾气。
载沣忽然抬手,轻轻的在停云的头顶上拍了拍,“你还只是个孩子啊。”
停云微微一怔。
载沣继续道:“报了仇,寻了公道又如何?不过是毁了你半生光景,去追寻一个毫无意义的结果罢了。”
停云不解其意的看着他。
载沣柔和的面部轮廓隐在逆光的窗扇下,他的声音圆润而低回,“我早告知你父亲,复辟是毫无希望的,唯有改革接纳新时代的勇气,才有充满希望的明天。如今他自食其果,累的做子女的你们陷入泥沼无法解脱,芷菱啊,舅舅不愿意看到你走上你父亲的老路,舅舅希望你忘记过去,拥有你想要的人生。”
停云猛地一震,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怎么忘得掉呢。”
载沣看向窗外高远的苍穹,轻声道:“是啊,怎么忘得掉呢,可是舅舅就忘了……啊……不然又能怎么样呢?既做了罪人,便到此为止了罢,到你我便休止了罢,罪人只我一个便够了啊。”
似是叹息的低喃。
停云怔怔的看着他,看着这个被整个大清臣民寄予厚望的帝王,所有人都希望他重振大清帝国的雄风,所有人都将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寄托在这个内向单薄的男人身上,所有人也万万没想到在春秋鼎盛、众望所归之际这个男人会毅然决然辞去了皇帝的职位,退居的权位而后又甘愿辞去所有职务做了一方普通百姓,他是这样坦然地接受了新时代的到来,用行动向万民表明了他在大势来临前的妥协,他的远见和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