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过了很久很久,那边的电话突然被抢下,随之而来响起的,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程小姐你好。”他自我介绍道,“我是陈钦。”
程树顿了顿,终于开口:“你好。”
陈钦——她从陈北及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陈北及堂哥,他大伯的儿子。
自从陈北及的大伯和伯母在二十多年前出车祸身亡后,他的爸爸便把陈钦领养到自己名下,让陈北及和陈钦成了名义上的亲兄弟。
从前,程树听陈北及提起他这个哥哥,都是“我哥”、“阿钦”这样,叫得十分亲密。
她知道他一向很敬重自己的这个哥哥。自从陈北及撂了家族摊子一走了之,一门心思搞艺术之后,就是他的这个哥哥在撑着家族生意的场面。
陈钦的声音浑浓,很难让人走神:“程小姐,我小婶她最近因为北及出了事,精神很恍惚。我刚刚才发现,她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觉得北及的死是你的错,但我明白,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大可不必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我也郑重向你道歉,只是……”
他欲言又止。
程树抓着手机的指尖紧了紧。
陈钦见她没反应,继续道:“只是,关于北及的追悼会……我希望程小姐你还是不必出现了。”
他话说完的那一刻,程树的思路一下子飘远了。
她想起她和陈北及刚认识那会儿,是在一个独立纪录片的放映会上。
那天的片子叫《骨未成灰》,讲得是重庆的一家养老医院里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们一个个佝偻着背,目光浑浊,行动迟缓,就算隔着屏幕也能闻到他们身上独属于死亡恶腐朽气息。
影片最后的半个小时里,她一直在哭。还是邻座的男人给她递了一张纸:“擦擦眼泪吧。”
“谢谢。”她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头发有点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锐的下巴,印满粗粝而犷然的细碎胡茬。
等放映结束后,有人拿着话筒站起身来高谈阔论着自己对于医疗、养老、保险系统的见解与批评,男人却转过头,没头没脑地冲她说了句:“还有二十九年三个月零六天,我一定不在这个世上了。”
“为什么?”她愣了好一会儿。
“那时候我都60岁了。”男人叹了口气,一指屏幕,一本正经道,“你看看他们,老去多恐怖啊。我可不能容忍我活在一个再也没有姑娘为我疯狂的年纪。”
这回程树看清楚了他的脸。
这人是很帅。她想,一时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活60年就够了?”
“够了。”男人点点头,“最好不要自杀,天灾人祸的就很ok啊。自杀之前要做的心理建设太多了。”
他的脸在灯下烙下深深的阴影。程树觉得有些恍惚,一下子愣住了。
从小到大,她也无数次地想到过“死”。
她不是没有想过自杀,可是相比车祸、疾病甚至谋杀,自杀会让她背负太多的心理负担。
她也从来不敢和别人说自己的想法。有时候走在街上,她恨不得那辆公交车突然失控撞死自己,可是一切井然有序,她也从不曾和人提起。
没想到,有一天,有一个人在她面前坦坦荡荡地说了这件事。
没有隐瞒,没有矫饰,而他们都是互相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程树第一次知道,死亡这件事,也可以被自然地谈论起——
坦诚、平常,甚至可以带上些黑色幽默的风趣。
那时候的程树已经很多年没有爱上一个人。可是她确信,自己在这一瞬间爱上了陈北及。
当时她想,这男人真有趣,如果自己能去参加他六十岁的追悼会就好了。
骨未成灰。骨未成灰。眼下,一切物是人非。离那个终点还有一半的旅程,他就死了。
而且,她还不被允许参加他的追悼会。
程树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然后又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
“好的。”
她没有说多余的话。
陈钦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欣慰:“那么你保重,程小姐。”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