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相信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可她的悲观主义情绪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她脆弱的头颅。
程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胡一民客栈外头的那个小平台上,栏杆向外倾斜,她往下直直坠落,坠落,坠落,迎接她的是无尽的虚空和飘渺,再没有人接住她,也再没有人和她说话。
她来热河路等谭临的时候,是在自己心里划定了一个目的地的。现在这个目的地突然被抹去了,车窗上干净清晰,往外面看去,只有被冷雨拉长的街景,没有尽头。
一股独属于秋天的萧索微风吹了过来。程树拢起了外套,才发现自己已经从商场里走了出来,站在马路边。
热河路上的车都开得格外横冲直撞些。
车流从面前疾速飞驰而过,夹杂着耳朵里定时而绵长的噪音,程树抬头,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一团黑影。
对面是南京火车西站,程树在这里呆久了,靠想象就能描摹出它的样子。
落叶发黄,破败残旧,拐进去的巷子几近倾颓,是浦口火车站留在江这面的一段残骸。
在那里,人们缩在角落里晒太阳,狗在路中央奔跑,时间软绵绵、浑然无力地流过,也是这个城市的半道影子。
程树沉默着,转身离开。
才走出几步,她的脑子里突然掠过一道剪影,就像一道休止符闯入那金属轰鸣声中,她的脚步一顿,几乎在下一秒就唱出了声。
“往北走五百米,就是南京火车西站。每天都有外地人,在直线和曲线之间迷路,气喘嘘嘘、眼泪模糊,奔跑、跌倒、奔跑……”
——谭临去包子店买过包子,他往北走不是为了吃晚饭,是为了进南京西站!
这个想法刚一涌现,她便抬起了脚,看都没看斑马线,飞快地往马路对面跑去。
耳边是“哧——兹——”不断的刹车声,有车主摇下了车窗,粗鲁地骂这个冲过马路的女人不要命了。
他们的声音很大,喧嚣声甚至盖过了程树脑中刺耳的轰鸣,但是她却丝毫不觉得吵、不觉得烦、不觉得崩溃。
江风吹起了她的衣角,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谭临,他就在那儿。
她来了。
等一等她。
她马上就要来了。
*
小径很窄,街灯昏暗,路旁的房子低矮,顶楼被铁皮包裹起的阁楼里,隐隐传出动画片的吵闹声。
沿街一排的楼下都在在烧饭,“噼里啪啦”的炸油声音响个不停。有老人在咳嗽,也有小孩犯了淘气劲儿,被爸妈逮住狠狠地骂。
谭临在墙角暗处停住,站了一会儿。
他的手里还拿了两只包子,是热河路头上那家“百合馒头店”买的,夜里天凉,就算捂在口袋里也渐渐冷了。
实在等不到走到江边了,他拿出一只包子来,就着昏暗的路灯,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吞下去。
身边是红尘万户,柴米油盐的味道隔成了好几道光影,缓慢地、次第地、近乎温柔地将他笼罩起来。
谭临想起童苓——哦不,那时候她还叫王君艳。
那时候,傍晚的时候他总是在外面疯玩,回家的时候满头大汗。王君艳总是会拿起一块毛巾帮他擦汗,动作轻柔,细声细气地问他,和谁去玩儿啦?玩儿什么呢?最后叮嘱他,要注意安全啊。
父亲坐在沙发上翻报纸看新闻,他进厨房洗手,她摘下了围裙,招呼道,开饭了,快来吃饭啦!
谭临一直都记得,那块给他擦汗的毛巾是淡黄色的,那条常年挂在厨房门口的围裙,是藏青色的。
二十几年过去了,他也一直都觉得,王君艳只是性格使然,待人都这样冷淡——她是自己的母亲,他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她没有理由不爱他。
几个月前,谭临才明白,并不是这样的。
她也有感情,她也会激动、也会疯狂、也会失去理智——她甚至可以为爱杀人、为爱去死。
一切皆是因为,那个对象叫“陈钦”,并不是他这个可笑的“谭临”。
谭临咬完最后一口,将另一个包子的塑料袋包好,妥善放进口袋。
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夜空,鸦青色的没有一点星光。他绕出暗处,又沿着路灯光往前走。身影在灯光下渐长,渐短,渐长,渐短。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西走,就能走到长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