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妈……你家里人……”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要说妞妞的父亲去世了,留下她一个人,我妈会谅解的。”
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一个被狠心抛下的女人,在乡下那样保守的地方,即便是血浓于水的自家人也难以接受。周围的口蜜腹剑、流言蜚语不是简单的想作耳旁风,便能真的得过且过的。何其来自同样封闭的小地方,他清楚的知道王姐和妞妞回去后会面对什么,但他无能为力。他连自己都难以养活,更别是拉人一把了,他有什么资格对人施以援手。
何其看着王姐坚强的笑容,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多想跟她说:留下来吧,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你们的,你看邢衍,他当初多落魄啊,被我捡回来收留在家,也找到了一份超市的工作,日子正变得好起来。你不是在这座城市打拼了很久吗?从好多年前,还没成年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谁不是怀抱着梦想,当初到来的时候哪个不是想在大城市里扎稳脚跟,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像我这么懒的人都能在这里勉强过下去,还养了吃白饭的邢衍一个多月,也不是活的好好的吗!妞妞那么小,你把她留在乡下的外婆家,一个人出来打工,她就是留守儿童了。电视新闻里,留守儿童都有着一双早熟得让人心疼的眼睛。他不想看到妞妞也变成这样。
但当何其看到王姐眼神中透露的疲惫,他突然意识到是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十年,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
她身无分文,没有学历,孤身一人来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大城市里,做的都是工资勉强糊口的工作。城市的另一端,灯红酒绿,优雅的生活与她毫不相关。她被男人蒙骗,早早的生下女儿,又被抛弃。这座城市伤她那么深,曾经她也努力奋斗过,像头优秀的小斗牛,哒哒哒踏着急切的脚步上下楼,赶去上班或回家。
她真是累了,连何其曾在楼梯上匆匆一瞥,在她身上感受到的活力也在一个多月的挣扎求生中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让人眼花缭乱的城市又吞噬了多少年轻的梦想。
何其的胸口郁结着一口气,他紧闭着的嘴唇微微颤抖,看着王姐,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不。
他在心里自嘲地笑道:他哪比得上王姐,最起码她努力过,她奋斗过。而他什么都没做过,在城市里苟且地活着,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准点上下班,对于未来都不思考。他觉得自己就像巨型机器上一根最不起眼,最无所谓的螺丝钉,掉了也没人在乎,反正有大把的替代品。邢衍来了之后,这个情况才有所好转了。可是现在,那感觉又被唤醒了,原来它一直像条冬眠的巨蟒,盘踞在他的心上,只等一个冰雪消融的契机,重又醒过来,将他一点一点吞噬入腹。
在七八月份,暑假的尾声,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他站在光线不足的楼梯间里,感到周身冰冷,如肌理滑腻的蛇从底下沿着他的趾尖一寸一寸地爬上来。
王姐说,她们的行李只有这一些,其他不用的都扔掉了。早上她上楼一趟,门是关着的,透过小厨房的窗户看到何其在睡觉,她没叫醒他,就走了。妞妞的电子琴带不走,她托房东先生给他们留下了,本来想当面给他们,怕来不及,连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妞妞哭了半天,还是乖乖地回到她妈的怀里。
离开的时候,雨正好停下,有惊雷在翻滚,云层中闪动着,只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天边传来,雷声似乎很远。但他们头顶上的天依旧乌云密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下起雨来。
何其和邢衍把她们送上出租车,妞妞趴在她妈的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了,有的只是无波澜的眼神。在何其帮王姐把行李箱放进汽车后备箱的时候,妞妞朝邢衍伸出了手,让邢衍握住了,她的脸贴在她妈肩头,看着邢衍说:“阿衍哥哥,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我就要走了。”
邢衍尽量让自己保持微笑,他压下心中的难过,对妞妞说:“不会的,你妈妈有我的电话,以后你想我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也会经常联系你的。”
妞妞那双漆黑纤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将大眼睛盖在阴影下,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搭回她妈的肩上,悲伤地跟他告别:“我会想你的,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的奥特曼王子,希望你不要忘记我。”说完这句话,她又哭了。
王姐把她抱进出租车里,关上了门,对着车窗外的他们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