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蜂飞舞_作者:公渡河(230)

2018-01-11 公渡河

多可惜啊,他还没看够,这里就要消失了。
何其还了水桶走过来,跟邢衍说:“在外面被邻居拉着听了好久的抱怨,她一直说房子建好了还没享受多少年,说拆就拆了,现在还在窝火呢。可我听说他们家拿了不少拆迁款,是我家的好几倍,不知道还抱怨什么。”井里打出来的水看着变清了,何其把手和脚随意洗了一遍,然后让邢衍停了下来。邢衍也学着他卷起裤腿,脱掉鞋子,站在光滑的石台上,让来自地下清凉的水打湿了他的脚丫和手心。
在炎热的夏日,这样的温度很能让人舒心。要是旁边的树干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遮挡了酷烈的阳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个院子该是一个多么舒服的环境。由此可以想象得出来,何其在此度过的童年应是十分幸福的,更别说他还有个温柔的母亲,无时无刻给他无微不至的爱与关怀。
这是邢衍半生乞求不得的,一个美好的童年。
何其站在红砖铺就的院落当中,背对他面向二楼阳台,不知道此刻在想些什么。邢衍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很羡慕。在他心里,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称得上家。德国的房子是监狱,是母亲用来困住他的牢笼,冰冷的墙体,灰色的家具无一不在刺痛他的眼睛。北京的那座古老的四合院住的时间太短,S城的铁皮小屋住的时间比那儿还短。回想起来,他的童年像天上的风筝,心没有定点,身体却牵在别人手里。
面对这座房子的时候,在何其的脑袋中,回忆像山体陷落的泥石流朝他滚滚压来。
爷爷亲手栽下的树苗,在他的童年长成了一棵高大的参天老树,父亲会在院子里搭个棚子,夏天种上丝瓜或葡萄,在蚊子咬人最凶的晚上,他们一家三口也要搬张桌子对着繁星吃饭。有时候晚上停电,电风扇不转了,闷热的夜晚他睡不着,就在阳台上铺张草席。妈妈睡在左边,为他轻轻唱摇篮曲,爸爸在右边,脸上虽然无表情,动作却很温柔地替他扇扇子。
那时候他还很小,别人以为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会记得,偏偏他记得,三岁前的记忆只剩下这个。
铁皮屋上摆着很多个空花盆,以前明明种着各式各样美丽的花朵,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每个季节他家都有鲜花绽放。可是到后面换他来照顾怎么偏偏就不行了呢?一株接着一株死去了,像得了传染病似的,无论他查了多少资料,多么细心地照顾,浇水、施肥,它们还是在他面前逐渐枯死了。
你说怪不怪,邢衍?植物好像也知道什么似的。
平淡地陈述完后,他突然转过头来,语气轻松地问邢衍。
面对他的问题,邢衍回答不出来。
他看得出,何其在勉强自己笑出来。昨天晚上他就说了,不想看着他妈的房子流泪。邢衍辛酸地想道:何其的母亲一定是个整天把笑容挂在脸上的女人,温柔又善良。如果她还活着,何其就不会有那么多难过的回忆了,那他一定会是个温暖又爱笑的大男孩,像他母亲一样。
思及此,邢衍觉得自己有可能比何其早一步流下泪来,他忍不住想冲上去抱住那个伤心的男孩。
何其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自嘲地笑道:“邢衍,你不要用那种表情看着我,我已经忍得够辛苦了,不要让我功亏一篑啊。”
他转过身,走到铁皮屋子前,推开了那扇门,里面除了一个砖砌的灶台,还有些七七八八的杂物,果然不剩些什么了。
邢衍在何其看不到的时候,悄悄地从眼角抹去了泪痕。他都觉得自己太没定力了,何其明明还在忍耐,他倒先哭了起来,怪不得何其天天叫他爱哭鬼,真的一点儿也不冤。
他跟在何其后面,打算走进去的时候何其迎面出来了,两人差点撞在一起,何其一瞬间还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他随后说道:“出去吧,里面没什么好看的。”
一楼有扇木门,被大铁链子拴着,只用一个小锁头锁住了。这种锁,连邢衍都能拿根木头加上杠杆作用轻轻撬断,看上去并没什么作用。何其想起好像没找到这把锁的钥匙,他四下找了找,从地缝里挖出一块砖奋力地把它给砸断了。粗壮的锁链应声分开,他随手把转头扔在地下,推开了木门。
一楼也是空的,除了积满灰尘的藤编篮筐和一个手工做的木柜子,它们都有一定年头了,这还是他爷爷奶奶留下的。
邢衍看见墙壁上贴了一张陈年的画,上面画着放烟花,里面的小人都穿得很厚实,拿着手里的烟花手舞足蹈,围站在一起欢笑。那张画有一半被黒霉和灰尘覆盖着,上面的小人表情变得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