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大总是穿一套藏蓝色的中山装,张静娴给他熨烫的板板整整,裤线总是笔直的,衣领总是立着的。尽管苏老大总是喜欢盘腿坐着还喜欢和衣而卧,但是他在张静娴的操持下,仍然是方圆十里最干净利索的老头。
梅香清楚记得他摆弄骨牌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记得他说:“大孙子,走,买猪蹄儿去!”、“大孙子,走,买雪花膏去!”、“大孙子,走,扶爷爷到外面去。”
他说的“外面”,是指盖在家后院的厕所。家里两个厕所,有一个是张静娴和梅香专用,其余人包括梅香的母亲在内只能用外面的厕所。
苏老大让梅香扶着他去厕所,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得了一种怪病,每次上厕所都异常痛苦。梅香听张静娴和儿媳妇聊天时,说过一些症状,比如最初是肚子疼痛,后来是便血,不过颜色是红色的,到后来就发展到了便黑血。
那个时候,人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病,梅香长大后仔细回忆又查资料,才觉得症状很像是肠癌。
刚开始,苏老大还四处找医生找偏房,后来什么药都不管用就只能在家里硬扛着等死。
他去世前大约两三个月时间,整夜整夜疼的睡不着觉。张静娴就一直守着他。后来实在不忍心看他那么痛苦,就到处托人买鸦片膏。梅香见过,民间偷偷熬制鸦片膏,深褐色的一小坨,用黄色的油纸包裹着。
张静娴有个银质的发簪,她每次用发簪挑一小点出来,用水化开再喂给苏老大。苏老大吃过之后疼痛减轻,能过一段稍微不那么疼的短暂时光。
不管什么时代鸦片膏都是昂贵的。苏老大自己那点私房在他生病初期都被找出来贡献给了各种大夫和偏方。等到他的钱花光了,张家所有的孩子们就自己工资除了留下必要的家用外,都拿来为他买鸦片膏。
就这样,一直熬到某一个深夜。梅香记性很好,可就是不记得到底是哪个季节的哪一天。只记得闻到了木槿花的香味,可木槿花是她长大后才认识的,她的出生地好像没有这种植物。她的记忆失灵了,却从来没有开口询问过任何一位长辈。
那天,从傍晚开始家里的气氛异常安静,所有的儿子和女儿都赶回来了,第三代只有梅香一个人,大儿媳妇说自家孩子生病了高烧所以不能来,三儿子说自己的孩子还小,带来只能添乱。张静娴抿着嘴不说话,只是反复叮嘱梅香哪里也不许去,必须乖乖等着,爷爷也许会叫她。
苏老大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偶尔才会迷迷糊糊的醒一下,或者并不是醒过来。张静娴让三个儿子轮流守在屋子里,她自己则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拿出来,仔仔细细的熨烫,一遍又一遍的熨烫。当苏老大发出动静时,儿子就赶紧出来通知她,她就进屋去看看,过一会儿等苏老大再次陷入昏迷后,她就出来继续烫衣服,反反复复的熨烫。
所有人都屏气凝息,家里安静的只能听见张静娴翻动衣服时的沙沙声。
梅香年纪小熬不住睡了。迷迷糊糊中被母亲叫起来,穿上衣服后被抱到爷爷屋里,让她跪在地上对着床上躺着的人磕了三个头,然后又把她抱出去。
☆、爱情是什么(下)
苏老大过世没多久,梅香父母调动工作的事确定下来,他们要去隔壁县城工作,夫妻俩想要带着张静娴和梅香一起走,被张静娴拒绝了。
她不想离开。
当年她才刚刚懂事,就被迫离开父母以过继女的身份在张家尴尬的长大。张家大房二房好几个孩子,可被她提到过名字的人只有张静慧和张静怡两个,其余人在她嘴里统统都是“大房的孩子”、“二房的孩子”。梅香知道,张静娴要么是不屑于提起,要么是不愿意提起。不管是哪种,都从侧面说明她小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来遇上杨肃、埋葬杨肃,与梅万城结婚又离婚,遇上路大叔带走了他一条命;老张把式把对张老太太的忠诚延续到她身上,一直到死;玉函因她才从人贩子手里捡回一条命却也因她活的没了自己。
梅香对这位姨奶奶的印象都是从张静娴讲述的故事里一点一滴拼凑出来。张静娴说起玉函时尽管她已经尽力,但是言语和表情里透出的感情极其复杂,有感激有愤恨有怀念有迷惑有怒其不争有哀其不幸。
关于玉函,梅香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理解和评价。直到多年之后,梅香偶然得到一句话——模仿是最真诚的仰慕。她对玉函的模糊难辨的印象豁然明晰。这句话有可能是对玉函最贴切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