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生前反复告诫她女人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感情用事上。她若是想要过舒心日子,就要学会用眼睛和脑子过日子,不要感情用事。张静娴还不太清楚什么叫“感情用事”,但是她却知道“看”和“想”应该怎么做。
她在张家大院里看和想的腻歪了,就想要到外面去看看别人的生活,想想别人的生活。不管是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是趾高气扬的日本人;不管是浓妆艳抹的□□还是狐假虎威的朝鲜二鬼子,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孩子,张静娴利用每一次外出的机会贪婪的看他们的眼睛、看他们的神态、看他们的衣服、看他们的言行举止……然后在心中勾勒出一幅又一幅“别人的生活”。张静娴无意中接触到了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一面,在大街上、在摇晃的马车上、在偷偷掀起一角的布帘下。
1943年初秋,老太太生辰前一天张静娴就让厨房准备东西,张家所有人默契的把对老太太的孝敬一事委托给了张静娴,只要是她提出去家庙为老太太诵经,各项供应一应俱全,进出仆从也都由管家早早吩咐妥当,从无差错。
第二天一早,张静娴带着新买的小丫头玉函,坐着独眼马夫赶的车出奉天城去家庙进香。到了家庙后,她在供奉的操持下净手、祭供品、上香,默默念了一个时辰的经,然后到后院用午膳。
虽说进了秋天,但是这段时间阳光正好,屋子里不冷不热。张静娴坐了一路马车又念了一个时辰的经,用过素斋后就有些犯困,吩咐丫头自己在院子里玩儿去,她要睡一会儿。
小丫头玉函才十岁的年纪,正是喜欢玩儿的年纪,听话后高高兴兴的去找小尼姑玩儿去了。
张静娴关好门窗,和衣而卧,刚闭上眼睛没多久,忽然听见院子里好像有重物落下的声音,张静娴猛地惊醒过来,心脏砰砰乱跳。她侧耳细听,院子里除了虫子的知了叫声外并无别的声音了,她以为自己是梦魇了,于是重新躺好。
张静娴迷迷糊糊的感觉好像有人在拍自己肩膀,她努力想让自己睁开眼睛醒过来。等她终于把双眼掀开一条缝儿后,就见一个白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的年轻人正弯腰站在床前看着她,同时一只胳膊半抬起来一副打算继续拍她肩膀的样子。
张静娴还处于迷糊的状态中没有完全清醒,但是年轻人见张静娴睁眼了,于是冲她一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
张静娴被年轻人的白牙晃得眼晕于是完全醒了过来。清醒过后的张静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张嘴尖叫。
可惜张静娴嘴角都还没来得及张开,年轻人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竖起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嘘!”
张静娴险险把即将要冲出喉咙的“啊”给收了回来。也不知道是该说她胆大还是该说她傻,居然这么听一个陌生人的话。
幸好陌生的年轻人对年仅十五岁的张静娴没什么坏念头,见她不打算叫了,就收回自己的手笑眯眯的坐到桌子旁,好整以暇的看着张静娴。
张静娴从床上坐起来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端端正正的坐好。
年轻人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好奇的问:“你今年多大了?”
年轻人一开口说话那属于大男孩的特有的公鸭嗓立刻暴露出他的真实年龄,最多也就是十八九岁最多二十出头,正处于变声期。北方人普遍长得比较壮实,外表看起来往往比实际年纪大几岁。张静娴的三个哥哥刚好都跟年轻人处于同一个年龄段,张静娴经常能听见他们扯着公鸭嗓吆五喝六。
张静娴于是略带嫌弃的瞥了年轻人一眼,没回答。
年轻人摸摸鼻子,讪笑道:“小汉奸还挺厉害。”
“谁是小汉奸?”
“你呀!你们张家都是汉奸!”
“你胡说,你才是汉奸!”
“你们给日本高官看病,还卖药材给日本人,还说不是汉奸?”
“给日本人看病时被逼的,我们家也给普通百姓卖药。”
年轻人恶狠狠的说道:“哼,你们家以前还给穷人舍药,现在怎么不舍了?因为你们做了日本人的汉奸走狗!知道吗,我们就是专门杀汉奸的!”
张静娴立刻闭上嘴。每月第一天给穷人舍药是老太太生前坚持做的善事之一,她去世后三个儿子分家,自然没有人再愿意从自家账上 拿钱继续舍药,这件被老太太坚持了二十多年的善事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