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淑英嘴笨但是心里并不糊涂。她知父亲和继母打的什么主意,她心里虽然并不同意,可是她逆来顺受惯了,听话和懦弱也成了她性格的主要特征。于是,在商秀才夫妇宣布完搬家决定跑回房睡觉之后,商淑英借着月光收拾家什。
当然只能借着月光干活,因为家里珍贵的灯油要留给商秀才读书用,虽然商秀才晚上从来只在女人肚皮上做文章。
商淑英彻夜收拾东西打成包裹。她的心情略微有些激动。她从小到大整整二十年的日子,只能用乏善可陈来形容,除了干农活带弟妹做家务伺候父亲和继母之外,没有别的事可做。如今终于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连带她也能一起参与的了。对于从未受过重视言语木讷的商淑英来讲,能够走出村子去外面看看,哪怕是用搬家做重劳力的代价换来的,她也激动。
商秀才自己识得几个字却偏偏把大女儿当下人使唤,别说教她读书写字,就连女儿长大成人应该议亲这最基本最重要的事都被他忘了。
“也许是故意忘记的。”
几十年后的梅香多次不无恶意的揣度她太姥爷的心思,宋女士对此不置可否。
千万不要想“如果当初没有”或者“假如当时不是”这类念头,今时今日的所有人、事、物都是当初那些“有”和“是”结的果,少一个都不成。
少一个都没有宋女士更没有梅香。
1946年夏,抛家舍业的商秀才和拖儿带女的商淑英(拖他父亲的女带她继母的儿),混在商家村的大队伍里终于在半年后活着抵达奉天城外。
像这种长距离的迁移是必须要有同村或者血脉关系的一大群人集体行动才可能成功,人多了大家互相照应,你会做饭我认识草药他擅长交际谈判,还要有一个首领负责做好路线规划。这个当首领的不但要有威望,更重要的是在目的地有关系,能够有地方有政策安置得了这一大帮子人。总之是要大家合起伙来才能应付路上遇到的各种困难和障碍,顺利抵达目的地实现“移民”,否则别说是劫匪,光是普通的头痛脑热就能要了人命。
即便如此,在途径锦州时商淑英的继母还是因为风寒过世,留下了一个两岁的小儿子。再次死了女人的商秀才只伤心了半个月,这已经是进步了,因为商淑英的母亲过世时商秀才也没有为原配伤心半个月。而商淑英则悄悄开心了一路。她宁愿苦些累些多照顾弟弟妹妹,也不愿意整天看继母的脸色。
途中死去的不止商淑英的继母,当初离开村子的人有一半都丢在了路上。从关里山东商家村到关外奉天这一路,简直就像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巨蟒。商家村一路上不停用人命作献祭,才终于得到了迁移的允许。
奉天城东大门外,满面风尘、破衣烂衫的商秀才和商淑英牵着两个小萝卜头商书源和商淑贞,带着终于熬出头的感慨抬头望着前方高大而破败的城墙。
商淑英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之后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她终于还是活下来了。她比那些留在路上的女人们更强壮更坚韧,可是她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真的没有力气再往下走了,哪怕是多一步都不行。
商淑英的两只脚几乎看不出“脚”的形状,如果不是外面两片被称为“草鞋”的东西勉强裹着并且是恰巧长在两只脚踝下面,任谁乍一看见那么两坨黑红肿胀还流着黄脓的“东西”都不会当成是“人脚”。
奉天城里乞丐的脚都比商淑英的脚齐整。
商淑英不是没有鞋,只不过她的布鞋穿在弟弟妹妹的脚上,她自己穿草鞋。布鞋子太大,两个小孩就像是踩在两只小船里,商淑英不得不用绳子把鞋拴在孩子们的腿上,免得丢了。
商秀才则一脸贪婪的望着城门洞里进出往来的人们,幻想不久之后自己凭借出众的才华在奉天城过上衣食富足、妻妾环绕的日子。
就比如正迎面驶来的马车,说不定日后他也会有一辆。看那赶车的不但满脸横肉还是个独眼龙,一瞧就是个厉害角色,由此猜测车里坐着的说不定是哪家的夫人小姐,普通庄户人家可请不起这么厉害的车把式。
哎呀,车帘居然掀起来了,从那露出来的半张脸和头上的饰物判断掀帘子的是个丫鬟,不可能是小姐本人。因为有教养的大家小姐才不会做这种“抛头露面”伤风败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