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净在短信里说得很清楚,他对江川的关怀是因为靳敏的嘱托。说要详谈,但最后也没详谈出什么具体的内容。江川以为他只是顺路过来打个照面,没有别的意思。那时商场里的人并不多,江川出了火锅店之后几乎没有遇见什么人,目光所及之处除了无聊,没别的念头了。
直到一步踏进地铁站,正巧一波乘客下车,滚滚人流涌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下意识想做的动作只有一个字——
逃。
尽管这个念头只是一刹那。
大多数影视剧里走出监狱重见天日的那种对新生的夸张演绎,在这一刹那里暴露出了它们和现实生活相悖的不真实感。一个脱离社会的人再次回归群体,必然要经历一番不由自主的惶恐和不安,尤其他出来的还是那种地方。
江川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尽管看不出来。脸上的伤疤也在一跳一跳的,仿佛受不了路人匆匆一瞥的目光,要从他的脸上逃离,以此宣告他是个五官没有任何破绽的好人。
出来的这小半天,离开了因为靳敏而产生的安全幻觉,江川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出来”了。
感受到浑身每一颗细胞的惊慌失措,江川从来都没有这样敏感过,甚至可以嗅到开通将近半年的2号线墙壁上散发出来的油漆味道,呛得他想流眼泪。
当然眼泪并没有流出来。
他没有立刻去买交通卡,斜倚在地铁宣传栏前,购物袋丢在脚边,尽量不关注周围的人群,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地铁工作人员和吞吐着行李的安检机,呼吸渐渐恢复了平静。油漆的味道也没有那么浓烈了,江川慢慢将飘荡了八个月的灵魂塞进自己的躯壳里,平静从惶惑中破茧而出。
他明白了程净的目的。
程净自地铁站入口出现的时候,江川维持着靠墙的姿势,吊着眼角似笑非笑地看他。
男生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不是冷漠,而是平静,眼神很专注,瞬也不瞬地看着江川。仿佛他看人的时候,眼睛里只能看到那一个人。很久之后江川是非常爱程净眼神里的那种专注的,仿佛有一根线通过眼神将他们两个人连接起来,而无关的周遭全部被分离出去。
此刻的江川只是看着程净走近,自己的一条腿伸得笔直,另一条微微曲着,将那张一百块钱卷成了细细的长条,在指间转动着。他觉得很好玩:“你怎么那么清楚我不敢去买票的?”
准确来说,不是不敢——搁江川这儿,人都捅过了,还真没有不敢的——而是那个瞬间身体的自然反应,对接触陌生人有着明显的排斥心理。
江川猜测得毫不客气:“你也有进去过?”
“当然不是。”程净扫了一眼不远处,“先前在商场,有靳阿姨陪着,你不会有什么感觉,但陌生人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还是有点烦躁的吧?2号线是在你进去之后开通的,你完全陌生,而且这里安检严格——陌生又不友好的环境,还有很多人,你现在的情况肯定没办法立刻适应——这就是社交恐惧。”
程净拎起地上的购物袋,“你只要不顺着这种恐惧心理的指令提示去逃避,不对别人的目光做过度解读就行了——现在可以去买票了吧,好人。”
末尾的“好人”明显是调侃,奈何程净的一张脸完全没有表情。江川想也没想,伸手捏住程净的两边脸颊微微一扯,自个儿先笑了:“麻烦下次开玩笑的时候脸上也配合着做点表情,不然我听不出来的。”
程净:“……”
微微偏头,想要挣脱江川的魔爪,没成功。
到这会儿,江川基本意识到了程净在说什么。还没出来的时候,他曾经在宣讲手册上看到过,很多服刑人员在出狱之后会产生社交障碍,性格变得很奇怪,以致不能融入社会。江川当时是百无聊赖的泛泛而看,没有往心里去,更加没觉得自己会有社交方面的障碍。
然而现实太残酷了,还没社交上呢,障碍就先来了。
江川就没怕过什么。现在转明白了之后,更是隐隐有一点兴奋。那种想要打败什么的念头在脑海里疯长,更何况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的男生完全是一种“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危险”的态度,江川更觉得自己不能被小看了。
作恶的双手被程净推开,江川看着白皙面庞变得通红的男生,心情愉悦地走向地铁客服中心的小岗亭,将卷成细条的一百块钱扔进窗口处,说道:“买一张交通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