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后,两个人先在房间的中心点站定。
余寻光抱着一沓文件上前,一边将文件摊开展示,一边用日常的语气汇报工作,“老板,这是今天需要您签字确定的几个文件,包括E区那块空地的投入使用预行方法,C区旧城区居民楼改建的策划。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提前筛查了一遍,格式上没发现什么问题,内容上还需要您把控具体方向。”
“嗯,”谷四民直勾勾地看着洪肃,手里翻开文件,制作动静,“马上就是庆灵节了,方案也该上了,告诉他们,一切照旧,你把一下关。”
“好的,我待会儿就去联系宣传委的吴部长,和他敲定具体细节。”边说话,余寻光伸手拿起桌边空了一半的杯子,帮他接水。
谷四民临场发挥,往这里加词,让表演更加生活化,“茶叶也给我换换,续了好几回了,没味儿了都。”
在他说话期间,余寻光已经做出了换茶叶的动作。
邬震启在旁边看着笑,“谷老师和余老师,心有灵犀呀。”
谷四民探了探脖子,看到余寻光已经先他一步,也笑,“余老师是懂怎么做人秘书的。”
余寻光回头冲他笑了笑,端着泡好的茶走了回来。
谷四民看着邬震启问:“等于说,我刚才那句话不用加了。”
是这个道理。邬震启望向摄影,“待会儿注意给茶杯一个特写。”
谷四民手里的文件也需要特写。
剧情设定里,程俊卿放在纪宗海桌上的文件根本不是公务,而是他弄来的梁鼎盛的口供。
到实拍时,文件的内容和标头还会给出一个特写,好展示给观众看。
刘和贵拿出一个匣子,轻手轻脚的在房间里穿梭,他这是在侦测窃听器。他这边暂时不用管,到时会有镜头跟着他再拍摄一遍细节,最后交由后期一起剪辑。
余寻光回到办公桌边。他把杯子轻轻放下,将杯子的把手摆在谷四民方便好拿的地方,接回刚才的台词,“有一件事,旅游部的领导托我来探探您的口风,E区那块地,有没有做景点开发的可能。”
谷四民端着文件查看,一心二用,“你怎么想的?”
余寻光站在他旁边,保持着低头垂眼的姿势,这让他看起来十分谦卑,“旅游部也是想发展经济,并不能算错,但是程序没走对。”
纪宗海很喜欢听到程俊卿的保守回答。
“嗯。去告诉他,他要有想法,弄报告,打申请,规规矩矩的走正常途径,别一天到晚整些无用的虚无主义。”
谷四民在这里吃了口螺丝,但余寻光也没停,干脆利落地道:“是,我待会儿就去通知罗部长,告知您的指示。”
谷四民上挑着堆积着褶子的眼尾看他,“你今天去农务处了,没有了领头羊,那儿还好?”
这时,刘和贵放下探测仪,发出肯定的声音,“老板,很干净。”
不待余寻光回答,谷四民突然抿着嘴把手上的文件往桌上一砸。
他的脸上,尽是憋屈。
余寻光顿了一下,才继续问:“农务部的张部长是民主党的人,要不要继续用?”
确定了没有监听器,纪宗海不愿意装模作样,恢复了暴怒的本性。谷四民在饰演时,将人物的这种转化交由刚才砸东西的动作来给观众预警。
有了预警,就有了层次,接下来哪怕他是指着程俊卿的鼻子骂,观众都不会觉得违和。
“不用能怎么办,你去帮我管农务部?”
他阴阳一句,又破口大骂:
“稽查部的一群疯狗,敢往老子的办公室里放监听,反了天了!上面来的人了不起吗?要换前些年,我让他们有来无回!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兔崽子,神气什么?”
怒了两声,谷四民发泄完毕,冷笑,“梁鼎盛还没傻,知道什么话不能说。”
他把梁鼎盛的口供摘出来,团成一团,丢到地上。
余寻光蹲身捡起,见领导在点烟,将纸团揣进兜里后,又赶忙翻出一次性烟灰缸。
谷四民抽了一大口烟,白色的雾气盖住了他的脸,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三分令人胆寒的微光,“保密机器人没查出来东西,要么是保密署的人没向我汇报,要么就是他们已经被稽查组收了心。”
余寻光说:“地方保密署本身就归中央稽查组管,他们对我们有隐瞒,不难预料。”
“这是生怕吃不上一口热乎饭,急着给自己找奶妈呢。”谷四民的语气颇有不屑。又有些指桑骂槐,“平日里我亏待他们了不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余寻光收敛起眼神,装作没听懂。
谷四民几口把烟抽完,伸手挥散雾气,语气愈发不耐烦,“不管稽查科查到哪一步了,梁鼎盛是不能留了。”
言外之意,要动手。
谁去动手?
余寻光想,程俊卿肯定能猜到,纪宗海能当着他的面把话说得这么清楚,就是想让他去干这件脏事。
所以他在表演时,便没做出什么太大的动作,只是加快了一下眨眼睛的频率。
程俊卿在纪宗海面前当了这么多年的“奴才”,他肯定早就练就了在他面前不动声色的功夫。
谷四民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盒子,把领带扯出来。
他走到余寻光面前,先出戏,对旁边的邬震启说:“我想亲手把小余身上的领带换下来,再给他系上。”
邬震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很有压迫感。”
谷四民点头,“我在这方面的分析是,纪宗海对程俊卿有着极强的把控力。不论是随性地把他当成出气筒,还是日常的权力施压,他在他面前都是无所顾忌的。”
纪宗海或许曾经顾虑过程俊卿的“女婿”身份,但当程俊卿为了获得更大的权益而倒向纪宗海的那一刻,后者就不再愿意把他当人。
纪宗海身居高位多年,他心里有种对底层人的蔑视。抛开程俊卿的附加身份,哪怕他再优秀,纪宗海也不愿意承认他。
他把自己出于人性的恶,完完全全的暴露在程俊卿面前。
余寻光当然也有自己的思考,他接过他的话,“纪宗海知道程俊卿没得选,又明白一个连婚姻都可以当作筹码的年轻人的内心是如何的坚定,所以他会放心的对他变本加厉。”
两位演员对人物关系都琢磨地很清楚。
光是听这种角色分析,邬震启都能想象到演员实操出来的精彩画面。
他问:“谷老师,你会给别人系领带吗?”
谷四民老实说:“我只会给自己系。”
这也是他为什么停下来的原因。
有很多人都是这样。“我教您。”余寻光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领带拆了。
谷四民认真学着,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他学会了之后,又帮余寻光系上原来的领带当作练习,确定无误后,接着排练刚才的剧情。
代入纪宗海,谷四民将给余寻光解开领带的动作做得极度的随意。
老演员的感染力太强了,谷四民又演了二十来年的皇帝、大领导,他身上的那种“积威”,可以说足够吓软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的腿。
余寻光也演过皇帝,他这时拿出演明祎时练出来的心性抵挡,不弱谷四民半分。
他也想过这时候要不要避让,可再一细想,纪宗海都要程俊卿去杀人了,他还能怎么避?程秘书不是一个没有脾气,没有原则的人。
所以,这里通过眼神反抗一下才是正确的,会把人物性格展露得更有层次。
除此之外,余寻光还从谷四民的肢体动作里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不被尊重,不被当作人来看待的感觉。
程俊卿每一天都在这种煎熬的环境里工作。
现在是在排练,余寻光照例是在用间离法,以第三视角分析程俊卿的行为动作。他本来有些难过,可想起程俊卿的野心和抱负,想起他不顾一切的勇气,到底还是没有让心里已经升起的忧伤情绪伤害到自己。
他或许不用心疼程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