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着眼镜,具体相貌是一如之前所有人一样,让他看不清楚。
“过来坐啊。”腔调语气倒是和他用心琢磨出的倒是很相似。
余寻光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看着他一步步靠近,宋启丰的模糊的五官在暖光下再镀一层金光:“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什么样?”
“书生样。”
余寻光下压嘴角,掩饰自己有些害羞的事实,“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礼物。如果不是他,说不定你看到我会觉得讨厌。”
“难道没有这份礼物,你就是一个浅薄的人吗?”
“也没有。”
宋启丰脸上带着恬静的笑,“所以我不会讨厌你。”
余寻光瞟了一眼桌上成套的朱泥茶具,坐下后整个人是很端正的。
虽然对方展现了宽容,但是他也没让自己太轻松自在。
宋启丰平视着他,友好又温和,“你好像对我做了很多分析。”
余寻光张了张嘴,心里是忐忑的,“我说的那些都对吗?”
“很深刻了。”宋启丰点头,极尽斯文,“你是第一个离我灵魂那么近的人。”
“谢谢。”心里的一座大山放下,余寻光也慢慢放开身上因为在意而存在的小心翼翼。
能够得到角色本人认同,对余寻光来说是比他拿奖还要开心的事。
他的嘴角逐渐上扬,却又立马被宋启丰一句话打了下去。
“说实在的,每次想到你,我会有点恐慌。”
宋启丰享受着支配的权利,享受着优沃的生活、再加上天生拥有的聪明和后天培养出的自信,构成了这个享受到时代、性别、家庭的得益者。
从来没有人能把他看得这么透,这么真,但是余寻光做到了。他用自己的专业,经验、常识将一个破碎的、虚伪的他重新组装,最终拼凑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这太神奇,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余寻光敏锐的从宋启丰的话语中读出他的未尽之言,他不确定的,微微皱起眉头,“所以,我冒犯到了你?”
宋启丰叹了口气,他此刻的忧伤独富层次:“被人过于了解,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明白了。
在这句话入耳的一瞬间,余寻光有难过,有失落,唯独没有不能接受。
一个演员,本来就该时刻做好不被喜欢的准备。
哪怕那个人是他喜爱的,了解过的角色也不例外。
他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
没关系,至少宋启丰前面已经认可了他的能力,他并不会感到挫败。
他也不会去愧疚。
他甚至理直气壮:“我以为,让我靠近你,是你本人同意了的。”
余寻光现在已经猜到,系统给他发的技能或许就是从角色本身而来。消防员陈光担心他训练的时候不能完成内务,所以给了他一个“家务专精”;民警徐天乐为人民服务每天上山下乡,所以会给他一个“如履平地”;陈敏笙身处那个年代,深知知识的重要性,所以给了他“对知识的渴望”;而宋启丰喜欢茶艺,所以他将茶艺这门技术给了余寻光。
这就是他提前同意过的。
只是他从未想到会被人看透,心里落差之下,才有了今天的话。
余寻光那么了解宋启丰,他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刚才那句话在试图情绪控制自己?
“是,确实是那样没错,”宋启丰被揭穿也不尴尬,他用一种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他看,“我没想到我遇到的会是一位极其优秀的演员,我都快要怀疑他是不是长着一双能看透人心的双眼。我突然之间很感兴趣,你为什么会去做演员?”
余寻光撇嘴,尽管不乐意,还是照实说:“老师说我有天赋。”
“你自己对待这份工作的想法呢?”
“一开始只是工作,后来就不一样了。”
后来因为系统,他彻底爱上了这份职业。
“那么,我想你可以想想下面的路怎么走了。你应该已经获得了进入名利场的门票,”宋启丰思忖着,他的话语里全是他个人的揣测,“你接下来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一个跨越阶级的机会。”
人如何能如此自信又无礼?
“阶级?什么是阶级?”余寻光感觉自己有被冒犯。他皱起眉,“你有了解过我的信仰,有了解过我所生活的国家吗?”
宋启丰显然没有。
于是余寻光脱口而出的话听起来便更加冷硬,“我演戏从来不是为了任何他物,你这么说,相当于是在侮辱我。”
“我没那个意思,”宋启丰脸色发僵,他尴尬的说:“我可能确实不懂一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对梦想的追求。”
余寻光几乎是固执的指出,“那不是无法实现的梦想,是可以实现的理想,是必须执行的底线。对我来说,脱离阶级,等同于背叛人民,你知道这个概念吗?”
余寻光的梦想是做一个「人民艺术家」。这项荣誉的重点在于「人民」,而非「艺术」。
况且,脱离了人民的艺术能是什么好艺术?
宋启丰终于愿意低头,“好的,是我措辞不当,我向你道歉。”
余寻光并不愿意原谅他,因为宋启丰实在是太傲慢了。
他继续返回刚才宋启丰提出的问题回答:“你可能会觉得我虚伪,那是因为我太年轻,没有力量,确实拥有不了很高的觉悟和见识,所以我现阶段的工作只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我觉得演戏很有趣,我便全身心的参与这份工作。等到我满足了自身的情绪价值之后,我自然会去做更有价值的事。我并不高尚,我只是不愿意卑劣。我没有伟大的目标,也没有远大的志向。人活一世,但求问心无愧。你可以不理解我,但你不能侮辱我。”
余寻光越说语速越快,宋启丰生怕他批判自己,赶忙在这里截停,“好的,我真的已经理解你的想法了,是我狭隘,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
天知道,连面对能言善辩的许凤才他都没有心慌过,现在他却害怕余寻光暴起给他一拳。
这个话题早该结束了!
余寻光已经没什么好脸色了。
作为破坏气氛的人,宋启丰只得想办法补救,赶紧开始泡第一轮茶。他倒茶的姿势和他转移话题的能力一样,行云流水。他把杯子递给余寻光闻香,略带讨好,“我们喝茶,心平气和一点,好吗?”
余寻光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心情。他轻而易举闻出,“凤凰单丛?”
宋启丰点头,“粤东人喜欢的东西,我待会儿送你一些,你会用得上的。”
他都这样示好了,余寻光这才接过杯子,同意翻篇。
宋启丰拿了水泡第二遍,再一次把杯子递出去时,他问:“你还喜欢我吗?你会害怕别人因为你喜欢我而攻击你的道德吗?”
余寻光没好气的说:“你不故意讨人厌的时候,我当然还是愿意喜欢你的。”
宋启丰被他无语的样子逗笑了,他给他奉上一杯金黄清澈的茶汤,“我一般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我的真面目,也从来不会有人觉得我讨厌。我很高兴,你虽然说我傲慢,但你还是愿意靠近我。”
宋启丰想,这就是他愿意和君子,和好人做朋友的原因。
余寻光不搭理这句话,低头饮茶。茶汤入口后,有似番薯的香蜜气味,别有一番滋味。
“是蜜兰香?”
“我特意挑的大庵蜜兰,是去年拿了奖的那株,只剩一些啦。”
等这杯喝完,宋启丰再加热水泡第三轮。
茶水升起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镜片。
他没想到余寻光的意识这么坚定。
他好像又跟他想得不一样。
现在,他有些后悔。
“对不起,我不该揣测你,激怒你。”
他有点想为他做点什么。
宋启丰问:“你有什么值的遗憾的事吗?”
余寻光想也不想,“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