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在心理谘询室听见的读者的话,和他在监管所影像中看见的七杀读者的可怕行径,都让他意识到这个问题——
写作者想要传达的感情,和读者接受到的东西,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
“文本的有魔力的,当它们从笔尖脱离时,它们就不属于我们这些创作者了。它们会被任意解读,使用,然后扩散出去。”七杀说,“哪怕是最微小的雨,落在平静的水面上,也会扭曲、扩散,激起无限大的涟漪。更何况人类的心灵如此脆弱敏感,绝大多数人根本无法承受自己不能理解的惊涛骇浪。所以,人们一定会创建严密的防护措施,来守护自己精神世界的稳定。”
“贪婪、懒惰和放纵,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人是下行的动物,从诞生伊始,就倾向于朝深渊滑落。因此他们必须竭力抵御诱惑,抗拒一切对他们产生吸引力的边缘事物,包括爱与性,危险与死亡。这种克制、挣扎与自我禁锢,将被恒久地歌颂为美德。”
“而当人们难以界定一件事物究竟是否会对他们造成伤害,或者他们疑心此物有可能会侵害他们时,他们就会严厉地一刀两断。他们将所有可能诱使他们犯罪的根源,全都隔绝在法规之外。”
“我们的自由,是献祭给这种‘绝对安全’的牺牲品。”
谢步晚:“是我们这些能够接受各种各样醒脾的人,在迁就那些接受不了异类爱好的人。”
“是的,正是如此。”七杀声音温柔地回答,“我们是少数人,注定将戴着镣铐起舞。”
他柔顺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垂落在谢步晚的掌心中。凉凉的,痒痒的。发梢散开,像一张细密严谨的网,将谢步晚的双手牢牢织锢在其中。
“——但是这都没有关系。”
七杀对谢步晚耳语。
他的声音很轻,尾音微微上扬,像猫咪的尾巴一样,轻轻勾在谢步晚的心上。
那语气像极了勾人犯罪的恶魔,谢步晚感觉,自己就像他口中描述的天生下行的人类一样,在无法自制地向深渊坠落下去了。
“其他人无法理解你的,我可以理解你;其他人不能尊重接受的,我尊重并且接受。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渴望追求某种醒脾,绝不是错的。我是为你抵御一切质疑的避风港,你将从我这里,得到独一无二的、在其他任何人那都无法获得的支持和认同。”
七杀将握在手中的谢步晚的双手抬起,在那双握笔的手上落下轻轻的吻。
“所以,步晚,如果想不明白的话,就放弃思考吧。”
“别去在乎无关紧要的人了,在这个疯狂颠倒的世界里,只有我们是同类。你应该只把你真正的想法说给我听,我会爱你,保护你,包容你,接纳你的一切。”
七杀朝他露出充满诱惑力的微笑。
“我会成为你在这个世界里,最后的清醒。”
第50章 爱是真的
理性告诉谢步晚,七杀无疑是危险的。
七杀的语言和姿态都充满着危险的魅惑感,他像无穷醒脾的漩涡本身,让人好奇,为之着迷,携卷一切尝试靠近的人向深渊坠落。
可是感性让他顺从自己的沉沦。七杀是他的精神在颠沛流离之后唯一的安定之所,他永远无法抗拒的,温暖的黑暗。
“七杀老师说得对。如果想不明白的话,可以不用急着去想。搞不懂真假,也不一定要执着地去分清。”谢步晚在漫长的思考之后,终于得出了结论,“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困惑的集合体,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得到确切的解答。有时候与其去盲目地挣扎追求些什么,不如顺其自然来得好。”
七杀很欣慰:“不错,你终于悟了。”
谢步晚:“是的,我大彻大悟。”
“全世界都是假的,只有我和七杀老师的爱是真的!”
想通这一点之后,谢步晚整个人都豁达了许多。
他感觉自己精神健康,积极正常,开始主动配合黑屋精神康复中心的治疗。
他的回归正轨,让精神康复中心的医生们都松了口气。医生们重新为谢步晚检测写作精神状态,给他对症安排治疗方案。
接受治疗的第一个月,谢步晚得到了复健写作每日打卡的全勤奖,笔力恢复初见成效。众人皆是欢欣鼓舞,精神康复中心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岸老师,我看你今天填写的写作状态调查问卷,病情有很大的好转啊。”医生十分欣慰道,“见到你逐渐精神起来,大家都特别高兴。这样继续治疗下去,你很有希望成为我们病院成立以来,第一名康复出院的患者!”
谢步晚:“……啊?”
难道你们病院从成立以来,就没有人康复出院过?
“我看了你最近写的文,内容详实,文笔流畅,最重要的是连更不断。这说明你的写功能障碍,已经到了康复阶段的末期。”医生微笑道,“接下来,咱们只要保证你能继续稳定持久地输出更新,就可以确定病症被治愈了。”
“病治好了我也很高兴……对了,医生,我还想问个问题。”谢步晚举起手,“就是七杀老师,他的病情怎么样了呢?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呀?”
“七杀老师……哦,你说的是666号房的病人啊。”提及七杀的时候,医生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微妙的变化。“他当然,呃,我是说,只要他积极配合治疗,应该也可以……”
“知道七杀老师也恢复良好,我就放心了。”谢步晚十分高兴,“毕竟我和他约好了,要一起治病康复,一起出院的。”
医生看着谢步晚乐观的模样,欲言又止,目光中隐晦地流露出一丝同情。
“康复的认证和办理出院,还要经过好几道繁琐的手续,咱们等之后再慢慢讨论吧。”医生郑重地拍了拍谢步晚的肩膀。“岸老师,眼下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想拜托给你。”
谢步晚:“你说。只要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事情,一定尽力而为。”
“是这样的,岸老师。咱们病院里,和你一样患有写功能障碍的患者很多,大家都被写无能困扰已久,饱受码不出字的折磨。”医生说,“你的康复过程,对我们来说是非常宝贵的经验,让大家看见了传说中的不治绝症也能被治愈的曙光。”
“因此,我们希望能展开一场分享会,请你向大家讲述自己治疗写无能的过程,传授一些康复经验,鼓舞所有还在卡文地狱中挣扎的万千受难作者们。”
第51章 爱的掌声
谢步晚的写作技巧分享会,被安排在黑屋精神康复中心的一楼大厅里举行。
演讲的那一天风和日丽,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人来。谢步晚拿着演讲稿,站在大厅中央等了半天,遍地空空如也,竟不见一个患者来听。
负责组织这场演讲的医生去各个病区一打听,那些病人不是说自己复健字数赶不完了实在来不了,就是说精神康复中心像家一样温暖并不想学习出院技巧。还有一部分人是刚参加过生理性写作功能紊乱的电击治疗,已经接受自己变成糊笔的事实躺在床上睡大焦。
总之没有一个愿意出席。
还有一部分人回答得更为直白,他们说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医生一时竟然听不懂人话,抓了一只鸽子过来帮忙翻译,才弄明白他们说的是对不起,非常抱歉,下次一定。
无论是用立地出院利诱,还是用增加复健字数威胁,这帮患者都油盐不进,非常难搞。
他们如此不给面子,最后让医生们恼了。给你们发福利你们还不要,是不是瞧不起我们精神康复中心?于是破门而入,将患者们双手反剪在背后绑住,挨个抓出来。一时间康复中心满地鸽毛,咕咕声此起彼伏,场面蔚为壮观。
直到谢步晚的分享会终于能顺利开始,他站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演讲台上,向下望去,底下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全是鸽子固定器。大小患者们被固定在座椅上,一边挣扎,一边不忘发出不屈不挠的咕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