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七杀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抬眼与沈河对视,“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被关进监管所里,才能了结这件事的话……”
“我替他去就行了。”
第109章 我不能没有他
沈河一脸怪异地盯着七杀,半晌之后,用力揉了揉眼睛,然后背着手,在接待室里踱起步来。
“起猛了,”他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我竟然听见七杀主动要求我把他抓进黑屋监管所里。我和七杀,或者整个世界,总有一个是疯了。”
七杀:“你没有听错。将我绳之以法,这不是你多年来的夙愿吗?怎么临到头来这一刻,你反而不敢信了呢?”
“这能一样吗?!”沈河回头朝七杀吼道。
他和七杀斗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抓住七杀的把柄。如今为了一个谢步晚,七杀居然主动铐好了双手,将自己送到他面前来——七杀以为他会高兴吗?他只觉得自己像个上蹿下跳的小丑!
沈河快步走到七杀面前,逼近了七杀,双眼用锐利的、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七杀,彷佛要将他的皮肉骨血全都用目光细细剖开来,再打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疯狂的想法。
“就为了一个谢步晚?”沈河的声音充斥着极度的惊讶,因为过于不敢置信,甚至有些变调,“每年鱼塘文学院都招进来那么多新生,比他优秀的比比皆是……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就对他另眼相看?”
“他到底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有什么魔力,值得你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和七杀亦敌亦友,勾心斗角多年,沈河绝不相信七杀是一个会为别人顶罪而束手就擒的人。
他甚至下意识地开始思考,七杀这样布置,是不是另有什么深意在里面?这背后是否还隐藏着什么他无法参透的阴谋,一旦他点头,就会让他坠入陷阱里面?
谁料七杀哈哈大笑,朝他摆了摆手:“沈河校长,咱们的确也是老相识了,我跟你透个底吧。如果我还有更好的办法,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在你面前亮出底牌了。”
“你说得对,我确实料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出现。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以至于我什么准备都还没做好,硬是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谢步晚天真地以为,凭藉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就能在七杀面前把自己偷偷跑去花市写文的事情隐藏得滴水不漏。
这怎么可能?
七杀是何许人也?他是见证往闻市从一片荒芜发展到繁荣今日,对这片领土无所不知的元老级作者。谢步晚那点伎俩,在他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
可他依旧纵容了谢步晚的所作所为,配合谢步晚,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与此同时,为了防止有一天谢步晚的马甲被人扒下来,他还一边散布有关疯零晚的真假参半的消息,混淆视听,一边频繁地物色新人,查找适合为他顶罪的人选,以备不时需。
可惜的是,一个谢步晚就已经十分难得了,再找一个与他如此相似、以至于能以假乱真的作者,谈何容易?七杀这些年来虽然已经极尽努力,却还是没能培养出一个完美的、谢步晚的替身。
因此,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在谢步晚被人揭穿马甲的那天,他没有来得及为谢步晚筹谋好一切的话,那么最适合替谢步晚承担所有责罚,而且毫无怨言的替罪羊——
就是他自己。
“沈河校长,其实你也清楚不是吗?除了我之外,没有更适合被推出去,作为对当下局面交代的人了。”七杀十指交握,将利害关系条理清晰地道来,“你可以这样对记者和市民们解释:你们经过一番彻底的调查之后,发现事情另有玄机。是我操纵谢步晚,作为我的傀儡,让他创建了这个名为‘停车坐爱疯零晚’的小号,供我在花市文学城上发表违背创作规则的内容。”
“比起谢步晚就是停车坐爱疯零晚来,这个故事显然更刺激,更容易吸引他们的眼球。他们会相信的,因为七杀就是这样一个无法无天、五毒俱全的人,我做出这些事情,简直合理得不得了。”
他说得太有道理,沈河竟然无法反驳。
沈河皱眉道:“可我还是不明白。区区一个谢步晚,就值得你这样?”
七杀收敛了笑意。
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沈河校长,你还记得我写第一本书的时候么?”
沈河:“当然记得,《第七天国》,那本书混乱邪恶的程度深深震撼了我幼小的心灵。有什么问题吗?”
“那是我自认为我写作生涯中,写得最好的一本书。”
七杀声音沉静,将沈河也带入了对遥远过去的追忆中。
作为七杀的出道作品,《第七天国》其实并不出名。它里面包含着大量灰暗的隐喻、脱离现实的幻想、违背道德的狂悖言论,让看见过人无不触目惊心。
“如今我虽然功成名就,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知名作家’、‘往闻元老’这些标签,已经牢牢粘在我身上,想撕也撕不下来了。”七杀说,“无论我现在写出什么东西,都会被大家追捧,哪怕是一坨狗屎,也会有人陶醉细品,叠声夸赞这一坨真够大的。”
“可笑又可悲的是,我被自己过往所拥有的束缚,以至于不再能创作出新的东西。我的文笔早已经至臻化境,想写什么东西便写什么东西,役使文本如同指臂,想要规避网站的违禁内容也是轻轻松松。因此在这个领域里,我很难再做出任何突破了。”
“我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是在一场签售会上,一个读者点醒我的。”
七杀露出了怀念的微笑。
“我对他印象很深刻,因为他当时打着石膏绷带。签售会排了很长的队伍,他一直坚持下来了,走到我面前。我问他你最喜欢我哪本书,他说,他最喜欢《第七天国》。”
“我非常意外,因为这本书语言晦涩,情节支离破碎,能认真看完的人其实很少。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喜欢这种踏上寻死之路,为之不考虑后顾之忧的决绝奔赴。他爱这种突破一切禁忌的自由和沉重,这让他如此着迷。我当时听完都愣住了,因为那时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创作出那样的故事过了。”
沈河:“那种书放在现在根本不可能过审。”
“是的,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七杀点头,“很多人说我敢做敢写,敢表达一些突破边缘的禁忌的东西,其实我何尝不是时代红利的受益者?那个时候往闻市还是一片荒野,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现在这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一切百无禁忌,任由想像力自由狂野地生长,我一直以为那才是创作者的盛宴殿堂与理想乡。”
“后来往闻市圈子越画越小,规则越立越多,我也习惯了与你斗智斗勇。我在违禁的边缘反覆横跳,不落下丝毫把柄。可同时,我也习惯了每次开新文的时候,考虑题材是否限流违禁;在落笔之前犹豫,这个词写出来会不会触动你的敏感区。我变得瞻前顾后,再也没有从前的自由和洒脱,也写不出自己真正想表达的东西了。”
“从被点醒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遗憾,自己如今变得太正常了。直到我终于在谢步晚笔下,看见了当年的我——”
“看见那个无所顾忌、疯疯癫癫的七杀。”
“那是曾经的我,也是真正的我。是最让我自己满意,却永远找不回来的模样。”
“就算再怎么不服输,我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名作者而言,从笔锋被磨平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老了。谢步晚他们这些新生代的孩子,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他应当敢于挑战规则,尝试打破现在所有的禁忌。他拥有稚嫩却锋锐的文本,有创造新风格与内容能力。只有他,才能为如今的往闻市注入新的活力。比起我这个已经被磨平棱角的老作者,他那样的活跃在时代创作前列在线的新人,才更有被留下来继续创作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