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林霜柏是在跟自己告别,林顺安在静默少许后,沉稳而又坚定地说道:“其实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理解安仁对受害者和加害者两者关系的质疑和审判。尽管我无法认同他,也不全然认可现有的法律体系,但有一点我从来没有动摇过,也是现如今尚不够完善的法律中所坚定的一点,那就是只要实施犯罪,那么犯罪的责任便必然在加害者身上,而非受害者。”
道德审判无法也不应替代法律正义。
社会不够公平的法律所考验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人们如何对待世俗道德定义下的好人,而恰恰是人们如何对待社会中长久以来遭遇忽视和质疑的人。
伸出手,林霜柏将铐在林顺安手腕上的铁链铐解开,铁链落地的瞬间,那铐在林顺安脚踝上的铁链铐也随之断成两半。
“阿安,你从来都不是加害者,也再不是受害者。”林霜柏看着林顺安那青涩的容貌与气质渐渐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身形也从瘦削孱弱一点一点变得挺拔坚实,在亲眼看着林顺安成长定格成三十一岁的成熟模样后,林霜柏说道:“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从容整理一下自己身上的西装,林顺安在林霜柏彻底消失前问道:“你还会再出现吗?”
“我说过,只要你需要,我一直都在。”
最后留下这句话,过去十一年间始终守护着他的林霜柏在他眼前就此消散。
在原地伫立半晌,林顺安深吸一口气,终于放下所有犹疑、不安与愧疚,迈出坚定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出这个将他困锁多年的地下室。
港海市第一人民医院。
沈藏泽到住院部后便坐电梯直达VIP病房所在楼层,从电梯里出来经过前台时,他熟稔地跟坐在前台的护士打招呼,而后沿着走廊走到倒数第三间病房,抱着希望却没有任何期待地推门走进病房。
微暖的夕阳透过半透明的窗纱斜斜照入病房,在地上洒下一片金橘色的流光。
静谧的病房中,能听见的只有病床边的监护仪所发出的规律滴答声。
嘀——嘀——嘀——!
在病床上静静躺着的那人,苍白消瘦,仿佛随时都会从世界上消失;一旁的呼吸机稳定运作帮助他维持呼吸,那吸氧面罩覆盖住他小半张脸,输液管和监护仪的管线从手臂延伸出去,日复一日勉力维系他几近消逝的生命。
曾经,那人的眼皮有过好几次明显颤动,可最终都没有睁开。他沉睡在无人知晓也无人能抵达的那个世界中,再也没有噩梦,也没有漫长的痛苦愧疚煎熬折磨,谁都不知道他何时会醒。
医生说他或许不会醒来了。
沈藏泽走到病床边拉开椅子坐下,一如往常地握住那人微凉的手。
那场撕碎黑暗的爆炸,沈藏泽至今无法也不能去回想。
当潜水分队的蛙人将那人从海中捞起时,他已几乎没有生命迹象,全身多处骨折炸伤,肺部严重灼伤,肝、肾、肠道多个内脏器官损伤造成胸腹腔大出血,颅骨骨折导致硬膜外血肿,送医后抢救超过十八个小时,手术台上多次心脏骤停,使用高达十八单位红细胞悬液、十二袋血浆和若干冷沉淀制品,总输血量几乎可以说是超过他自身能承受的极限,在手术好不容易结束后,参与抢救的医生都表示,在这种伤势下他能撑过来已经是奇迹。
至于安仁,尽管蛙人并没有在海里打捞到安仁的尸身,但他们所有人都默认,安仁已经在那场爆炸中死亡。
沈藏泽在病床边安静地坐着,直到最后一丝夕阳散去,他伸手拿过遥控器打开了床头灯。
为着手上正在查的案子,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眼下都现出淡青色,可在来医院前他还是记得把新长出来的胡茬剃干净,并在局里洗了个澡换一套干净的衣服,把自己收拾整齐了才来。
“我爸说,他周末来看你。还有队里其他人也说等手上这个案子结案后,要来给你探病。”沈藏泽轻声跟病床上睡得安稳的人说话,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像在聊家常一般,“最近队里来了新的实习警,有点冒失,性格还特别冲动,我本来想让老黄带他,结果没想到小岩教育起新人来还挺有架势,到底在刑侦待了两年多,已经是个能带新人的前辈了。”
“一转眼,你也到了我们再见那年我的岁数,不得不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最近这个案子越查越复杂,连嘴嘴硬的老杰都说,要是你在,说不定就不用查的这么费劲了。”
沈藏泽乱七八糟的跟那人说着话,边说又摸了摸那人无名指上的戒指,摸着摸着就低头笑了起来。
“前天我生日时我才发现,原来你在咱两这对戒上动了这么多小心思,不仅我这只戒指上的细钻排列是你的生日,你那只上面的排列则是我的生日,你甚至还在内圈的名字缩写旁刻了日期,在我的戒指上刻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日期,你自己那只戒指上刻的却是我跟你告白的日期,这种事估计也就只有你这么闷骚的人才干得出来。”
病床上的人依旧无知无觉地睡着,沈藏泽甚至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听到自己跟他说话。
“林霜柏,我三十五了,你睡了这么两年,也该休息够了,你总不能让我三十多岁就开始守活寡,当初到底是谁跟我说要去给我妈扫墓,还说用我想要的方式一直陪在我身边,到头来你全给我开空头支票,还让我反过来天天跑医院来陪你,硬是把这VIP病房住成了自己家。”
得不到回应便也不想再自己一个人继续絮叨下去,沈藏泽注视着自己沉睡已久的爱人,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他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在那个生死关头,像是早已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林霜柏在把他踹下车前,是那么淡然地笑着对他说出了那句话。
“沈藏泽,你好,我是林顺安。”
仅仅只是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话语,可他却在瞬间听懂了林霜柏所有未尽之言。
——如果能回到十一年前,我想对你说这句话。
——可是我没机会了,所以,请你带林霜柏回家。
原来,林霜柏根本就没想过能活着完成行动任务。
从一开始,林霜柏就已经决定了要跟安仁同归于尽。
前所未有的疲惫突如其来的席卷体内的每一根神经,沈藏泽紧握着林霜柏已经瘦得只剩骨节连戒指都戴不住的手,眼眶泛起一阵酸楚湿热。
“林霜柏,我也想带你回家,可你一直这么睡着不肯醒过来,我要怎么带你回家?”
喉咙阵阵缩紧,沈藏泽闭眼呢喃,喑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整整两年,沈藏泽没有流过半滴眼泪,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他足够坚强,又或是他太会压抑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不愿在人前显露脆弱,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不痛,也不是不想哭,只是他不敢。
因为他怕,怕自己流泪了,就相当于承认接受了林霜柏也许再也不会醒来这个事实。
他就这么夜夜在医院里守着陪着,有很多人都劝过他,他始终不为所动。
可,两年了。
林霜柏真的还会醒过来吗?
压抑多时的情绪在这一晚毫无预兆的崩溃决堤,沈藏泽很想要立刻起身离开这间令他感到窒息的病房,却怎么都办不到就这样松开林霜柏的手。
滚烫的泪水划过沈藏泽的脸庞,又顺着下巴滴落在林霜柏冰凉的手背上。
一滴。
两滴。
泪水在那皮肤已经白得血管清晰可见的手背上积成浅浅一片水渍。
已经许久未有反应的手指,突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呼吸顿住,沈藏泽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林霜柏沉睡多时的脸,生怕刚刚那只是自己情绪崩盘下产生的错觉。
眼睫颤动,几秒后,就连眼球都在薄薄的眼皮下震颤,那并不陌生的频率曾经给过沈藏泽好几次希望却又最终失望。
然而这一次,像是终于听到了沈藏泽的呼唤,那已经紧闭两年的眼帘,在挣扎许久后终于缓缓睁开。
最初,那双幽黑的眼眸并没有聚焦,茫然而涣散。
沈藏泽猛地起身按下墙上的呼叫铃,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水,他望进林霜柏那双似乎开始慢慢恢复光亮的眼眸,连说话声都克制着尽可能保持轻缓:“柏,还认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