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是去接纪先生。”谈及纪家人,戚缈的用词变得颇为谨慎,“他喝了两杯,不方便开车。”
蒋鸷才发现原来戚缈嘴上的尺度是自带选择性的,有时露骨得带些笨拙,有时又很敏锐机警。
指腹无声摩挲过伞柄握把上镶钻的蜘蛛,蒋鸷说:“那样差遣你。”
“不是的,”戚缈怕他有什么误会,“很小的事,不费多少力气。”
“让你淋雨也是?”
戚缈不由得噎住。
他以为他跟蒋鸷之间该比拟为那本纪伯伦诗,不期然的见面就像他随手翻到的页码,除此之外,蒋鸷不用记住哪段文字哪枚标点,合上以后转眼就能忘得干净。
可戚缈此时忐忑察觉,他刻意忘记的段落,蒋鸷全都折角注解,从一颗糖,到一场雨。
不知道这是否属于金融家惯有的缜密心思,戚缈唯恐中间产生嫌隙歪曲蒋鸷对纪明越的看法,解释道:“纪家给了我很多东西,做这些真的算不上什么。”
“无论是谁让你做?”蒋鸷问。
戚缈弯嘴笑笑,轻描淡写道:“都是一样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蒋鸷面前展露笑容,很浅,带着稍纵即逝的无奈,蒋鸷的目光游过他右侧脸的眉尾痣,拇指指腹跟着从金属蜘蛛的后背滑下来,轻触着裹缠伞柄的蛛网纹路。
到了泊车点,戚缈拉开主驾的车门,上半身探进去翻扶手箱,习惯每晚锁车前整理得井井有条的箱子,清晨搭载过纪望秋后又变得乱糟糟,耳机和蓝牙盒子各自分家,数据线缠着木梳子,几颗揉成团的巧克力包装纸……
就是巧克力不翼而飞。
蒋鸷气定神闲立在戚缈右后方,原本猜测他会摸出哪个牌子的椰子糖,后来戚缈被卫衣帽蹭动的黑发分走了他的注意力,紧接着趴在里头的人不知做了什么动作,那件厚实的卫衣突然纵上去,暴露一截劲瘦却不失韧性的蜂腰,竖脊肌线在衣摆下隐现。
游云偶尔遮日,相比前些天,今日确实是好天气,蒋鸷偏头看回戚缈翻箱倒柜的手:“有点晒。”
戚缈刚拉开副驾驶的储物箱,闻言一愣,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怠慢了对方,明明是他先开口邀人到车上坐。
“不好意思。”他抽回上半身,大步走向副驾那头拉开门,“蒋生,你过来坐。”
蒋鸷便绕过去,看一眼戚缈虚挡在车顶的手,道了声谢后坐进去,戚缈把副驾门轻掩上了,但没关严。
这辆吉利银河的内部空间不如蒋鸷自己开惯了的那台,他屈着腿,打开的储物箱盖顶着他的双膝,他看见里面横置着一盒巧克力。
戚缈从主驾钻进来,蒋鸷淡然移开视线,却没想旁边探过来一只手,结着短纤维球的袖子在他眼前一晃,随后戚缈托着那盒巧克力举到他面前:“你要尝尝吗?”
“巧克力?”蒋鸷眉梢一抬,并非明知故问,而是发现事实与预期完全背道。
“嗯,”戚缈不疑有他,眼神热诚的模样仿佛在进献什么和璧隋珠,“上周到货的定制混合款,日期很新鲜,纪少爷最喜欢它家的干邑松露,我猜其它味道也是好吃的。”
像个挖空心思的销售,希求得到上帝的眼光青睐,可惜蒋鸷不愿为自己镀圣光,甚至恶劣地想,要是告诉戚缈执锐的年会上本品牌巧克力是最基础的自助甜品,这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最终他还是良心未泯:“我想要的不是这一个。”
上课铃遽然响起,突兀地截断戚缈的思维,他看着蒋鸷怔然,不懂对方怎么不加思考就拒绝了。
蒋鸷神情淡淡:“你原本能给的就很好,不是吗。”
摸出烟盒,他变相拒绝了这个压烟瘾的好意,推开车门迈出去:“回去上课吧。”
回到车上,蒋鸷就把烟盒随手扔到一边,手机里多了几条未读,他点开,半小时前他托庄意泓从行政处获取的戚缈学生档案相关,庄意泓效率高,已经扫描整合成电子版发到他邮箱,基本信息、学籍材料和健康卡一应俱全。
戚缈,21岁,白昙市本地人,应用经济学在读。
右上角就是戚缈的入学证件照,蒋鸷看了看,嫌手机屏幕不够大,转而换了平板重新打开。
庄意泓调侃他如履如临,项目合作八字没一撇,先把行桨集团和纪家状况查了个门儿清,事无巨细到连纪家小少爷的玩伴都不放过,明明戚缈就是个简单得你看他一眼就能把他摸透摸熟的普通人。
“哦对,成绩除外。”庄意泓添了句,“今年他们班有两个拿下国奖的,他是其中之一。”
蒋鸷往下划拉资料页,戚缈的信息罗列分明,明面看确实不见可疑之处,对比他先前自行查过的出入不大。
可庄意泓不知企业尽调都是他信得过的手下在办,唯独戚缈这边是他罕有地亲力亲为,而难得出山,恰好就让他掘出蹊跷。
戚缈的家庭背景比谁都简略,13岁时被纪家领养,原生双亲不详,蒋鸷动了点资源,都暂时没能填补戚缈被领养前那十三年的空白。
文档滑到底部,平板背面隐隐发烫,蒋鸷关掉屏幕,眺向远处的教学楼歇了会眼球。
打转方向盘离开时经过戚缈的停车位,那台灰色的吉利还停在原地,主驾驶上空无一人,蒋鸷降下一线窗缝,把刚才丢开的烟盒够回手里。
那之后纪明越守信又约了他两次,想补回上次承诺的饭局,但都被蒋鸷推脱了。
实在不是蒋鸷故意为之,不巧一次他受邀出席在港岛举办的金融峰会,顺便多待了两天跟定居九龙的故交叹叹早茶,另一次则刚从国外飞回落地,航站楼外暖阳高挂,但蒋鸷兴致相反,只说舟车劳顿,下次一定。
在机场返程途经执锐总部,蒋鸷打算上去瞧一眼,结果方若竹正好来电,说五分钟前结束了在行桨旗下工厂的生产线参观,纪总请调研团队的人吃个便饭。
“顺路就过来吧,Falcon。”方若竹压低嗓音,“哎,谈正事我在行,拉闲散闷还是得撬动你一下。”
估计那边纪明越跟执锐调研团队的人还未分头,背景里传来对方的声音:“方小姐,您帮忙劝劝蒋生,我弟弟就爱听他说话,能学东西。”
“哥!”纪望秋恼羞成怒,“你别给我乱立什么单相思智性恋人设!”
几把笑声揉杂,经电流传入蒋鸷耳中,很近,但难分辨谁是谁。
蒋鸷凭窗望出去,下个路口就是执锐总部所在的金融大厦,这个角度能看见冬日高悬在玻璃幕墙上,亮得晃眼。
“那有劳纪总帮我留个位。”蒋鸷说,“不用等,饿了你们先动筷。”
挂线后蒋鸷让司机在前方改道,四十分钟左右便抵达饭店,纪明越见了他就离座上前跟他握手,又让一旁的纪望秋向他问好,蒋鸷在空中陆地辗转十几个小时,眼底其实收着倦意,所以回应时显得惜字如金,仅用提起的些微笑容稀释冷淡。
然而落座后掠一圈圆桌周围的人,除了纪家两兄弟就是平日眼熟的团队人员,蒋鸷自感那丝乏意快要收不住了。
这家饭店主打重色重火功的徽菜,没成想第一道先上了特色有别的原盅椰子饭,纪明越说:“蒋生品尝下沙威的黄金椰和海南的口感有没有差别。”
蒋鸷吃过机餐,这会儿并不饿,但他不动的话周围的人也不妄动,于是他捻起调羹勾了块椰肉:“听说那边政府对他们的国宝级品种限制出口。”
纪明越不置可否:“稍微花了点渠道,蒋生今天肯赏脸就值了。”
沙威原产的椰子嫩滑甘甜,但蒋鸷不如上次开胃,嘴倒是没闲,桌上话题从菜色品评到名烟佳酿,从时事政策到感情生活,他都参与一两句,当然椰盅也只碰过两三匙。
饭店门口临别时,方若竹笑着摸了摸纪望秋已经掉色成浅金的头发,说:“弟弟,我老觉得你眼熟呢。”
“不老呀姐姐,你看着好年轻的。”纪望秋惯会哄人,哄完又做惊恐状,“您别吓我,我在外面应该没干什么坏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