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棕红色母马毛色水亮,看见方绍伦发出一声嘶鸣。
方绍伦上前轻抚着它的鬃毛,用面庞去贴它的脸颊,“它还认得我,”拍了怕它的络头,“春明你将它照顾得真好。”
这匹马是方绍伦来东瀛第一年,从三岛春明手上赢的,两人打赌谁能拿到全优。三岛春明赌的这匹马,而方绍伦赌的他的玉扳指。
方绍伦回华国带不走这匹名驹,绕一圈,又回到了春明手上。他亲热的拍打着马腹,刚想要翻身而上,腿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
张三这狗日的跟安了发条似的,要把人摇散架!饶是他后半晌给他揉捏按摩了大半个晚上,仍然酸麻异常,骑马是不要想了。
他略有些尴尬的回头看一眼三岛春明,“春明,路程有点远,要不我们还是开车去?”
三岛春明绝非故意,他一开始未曾意会过来,但见方绍伦眉目之间略带羞恼之色,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副画面:月色下,白皙笔直修长的腿从男人的肘间移到肩上,水波荡漾,轻雾缭绕……
他别过脸,“好,我去开车,你等会。”
三岛春明开了一辆最新款的敞篷汽车,搭载着方绍伦,行驶在乡间的小道上。
看着铮亮的车身,流线的造型,新颖别致的设计,以及充沛的动力,得知是东瀛自产的小汽车,方绍伦无比羡慕,华国要什么时候才能像东瀛这样,有自己生产的小汽车呢?也不知道赵书翰工科的教授,有没有挖掘出几位高才来?
“绍伦为何事感叹?”三岛春明侧头看他一眼,“难道有什么烦心事?”
“不是,想到我的家乡,什么都依赖进口,如今国情确实也无力发展工业……”
三岛春明微微一怔,有意试探,“西方列强在工业发展上的确领先许多年,我们亚洲国家其实很应该团结起来。”他笑了笑,“毕竟我们都是使用筷子的。”
“东瀛要醒悟得早一些,发展也更快,近年来东瀛留学的华国学生应该年年都有所增加吧?”
东瀛与华国的关系十分微妙,相比西方列强国家要多一份羁绊,国内许多先进人士都有留洋东瀛的经历,甚至重要的革|命组织同盟会便成立于京都。
但又不是全然的友邦,双方之间存在战争,在经济、文化等领域也时有摩擦产生。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三岛春明小心措辞,“我们亚洲,至少东亚,这些国家结成坚固的同盟,好比你我间的友谊一般,共同抵抗西方的侵略,想必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方绍伦摇摇头,“春明,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父亲的情景。”
三岛春明第一次将这位在学校里结识的朋友带回家,便遭到了三岛雄一郎的严格盘问。尽管他似乎十分忙碌,仍然事无巨细的从家世背景到学业成绩,逐一垂询,末了,才首肯了两人的来往。
可以这么说,倘若方绍伦家世贫寒或者学业马虎,都没有资格成为三岛家长公子的挚友。
“真正的友谊只发生在势均力敌的人之间,”方绍伦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你父亲这话放在人与人之间有偏颇之处,但放在国与国之间却十分恰当。人类有情感,会有强者对弱者的帮扶,但国家没有情感,只有利益。”
三岛春明没有料到一向率真的人会有如此犀利的一面,不由怔住,方绍伦没有说错,如果不是同样雄厚的家世背景和自身的优异表现,父亲的确不会首肯他们之间的来往。
他沉默片刻,又道,“如果友情讲究势均力敌,那么爱情呢绍伦?你觉得爱情该讲究什么?”
车辆驰骋,风声过耳,方绍伦“哈哈”的笑起来,“对你们家来说应该是门当户对吧。你们家族跟山本家族可不就是门当户对吗?”
“难道令尊不是这个要求吗?”三岛春明反问道。
方绍伦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但是你个人并不认可吧?”三岛春明踩了一脚刹车,降低了车速,“如果你认可门当户对,大概不会和那位张先生在一起?”
即使隔山跨海,想要探听一位知名人物的背景,对于三岛家来说不是难事。
“其实我很奇怪,”他故意不去看方绍伦的表情,“我之前听你提过袁君数次,却从不曾听你提起这位张先生呢。”
方绍伦的神情从怔愣到惊讶,他就知道张定坤在他房间泡澡的举动会令他这位友人起疑,三岛春明拥有敏锐的洞察力。
但是他奇怪的点,并不是这个事情本身而是这个人选?
这句问询令他从原本的羞愧转为了思索,是啊,为什么是张定坤?他既不是优雅绅士也不是温厚善人。
他并不打算撒谎推脱,以两人的关系,话说到这个份上还隐瞒就生分了。他十分认真的想了想,“我想,婚姻或许讲究门当户对,但爱情不应该有门第之见。”
三岛春明将车停在路边,转头看向他,柔和的目光显示他在认真的倾听。方绍伦因此同样认真道,“爱情,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
“应该与门第、家世,甚至性别都无关?”
方绍伦低下头,“是。”他在这对话里竟然豁然开朗起来,是啊,张三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个,他爱他,他其实也是爱他的,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挂在嘴边上说。情由心生,心底的感受自己知道就行了。
三岛春明看着他红晕弥漫的脸庞,一丝异样的柔情从心头升起。他柔声道,“我懂了。”
他重新启动车子,“绍伦,我并非要使你难堪,我只是想……也许你需要理解和倾诉。”
方绍伦看一眼他依旧沉静的侧颜,喉头滚动着,嗫嚅道,“春明……”
三岛春明回视他一眼,目光柔和,“绍伦,我们永远是朋友,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改变。”
方绍伦大松了一口气,不惊诧不排斥的态度让他分外舒坦。三岛春明是他真正认识或者说认可的第一位君子!他有温其如玉的外表,和而不同的性情,光风霁月的胸怀。
同窗三年,方绍伦觉得他是唯一一个能做到“四非”的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男生宿舍难免会有些“春宫图”之类的存在,他可以一眼瞟过,面无表情。
方绍伦原本以为这样的性情,对他与张定坤的关系是难以接受的,没有想到会得到第一份认同。
午后的阳光,暖意融融的照射在两人面庞上、身上,清风拂面,沿路送来野花的香气。这一切都令人心情舒畅。
三岛春明小声哼唱起东瀛一首民歌,是学校每每举办活动必然要播放的,轻盈舒缓的曲调,可以驱散人心头的阴霾。
方绍伦靠在椅背上,双臂举向天空,和他一起哼着熟悉的曲调,感受着和风、暖阳以及初夏的气息。
——————————————————
日暮时分,两人沐浴过后,穿着东瀛式样的浴袍,跽坐在低矮方桌的两侧。穿和服的侍女送上一壶温着的菊花茶,三岛春明翻开茶盘上青花瓷的茶盅,倒上一盏递到方绍伦手边。
门外的回廊上,隐隐传来动静,两人转过目光,张定坤高大挺拔的身影远远而来,跨过门廊时还微微弯了一下腰。
他外出向来捯饬得十分精致,穿着薄款的西服,走了一天路脚上的皮鞋仍然铮亮,神态之间也未有丝毫疲色。
三岛春明的目光略带审视的凝望,的确是个出色的男人……他站起身,“绍伦,还记得‘晚樱居酒屋’吗?晚餐要不要去那里吃?如果张先生愿意一起的话,我很欢迎。”
“晚樱居酒屋”是他们念书的时候,偶尔的假期必然要溜出来光顾的地方。
“好,一定去。”
三岛春明微微一笑,踱步从回廊的另一端走开了。
片刻之后,张定坤走进来,一屁股往榻榻米上坐下,嘟囔道,“这种装修真是不适合我们这种大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