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闵礼素来机敏,稍一思考,便知道三岛春明说的没有错,单从利润角度而言,这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骨子里对这个东瀛人的防备令他皱眉,犹疑道,“三岛先生合作的诚意十足……可是我担心方叔不会答应……方记到底还是方叔说了算,方叔疼爱绍伦比绍玮更甚,如果绍伦回去做一下说服工作……”
三岛春明摆手打断他,“绍伦一向不管这些生意上的事情,还是别让他插手的好。”他撇着茶盖,似笑非笑地看着袁闵礼,“倒不如请九姨娘吹吹枕头风……我相信袁先生是一定有办法的。”
袁闵礼心中一凛,点点头,站起身,“好,容我考虑考虑。”
“不急,袁先生尽管想个明白,有意合作,三岛府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三岛春明跟着站起身,从和服侍女手上接过切好的果盘,“恕不远送。”
和夫现身引领他走出庭院,袁闵礼侧目看去,三岛春明已走向网球场,迈着矫健的步伐将手里的果盘捧到方绍伦跟前,又拈起银叉叉了块水果递到他唇边,那份殷勤小心简直与刚刚在客厅里的嚣张狡诈判若两人。
他收回目光,跟在和夫身后走出了这一方府邸。
“春明,我自己来。”方绍伦躲开来自三岛春明的投喂,他并不习惯这种亲密的举止,脸“噌”一下就红了,好在天气热打球又出了汗,一群人吵吵嚷嚷,也无人注意他这一刻的羞窘。
三岛春明并不介意他的推拒,转头招呼着球场上的众人,“过来吃水果。”
方绍伦无意间一抬头,看见袁闵礼的背影,愣了愣,“他就走了?”
袁闵礼没有过来知会他,径直离开,显然两人的关系再次拉开了距离。
方绍伦叹了口气,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波三折,眼看着和缓的关系再次陷入僵局。再看一眼三岛春明觑着他淡笑的面庞,不由得转过脖子用后脑勺对着他,“啧”了一声。
难道真的是他的举止有什么问题,让这两个原本的好友误会,进而生出一些不应该的情愫?他反思半晌,也不得其解,将手中的拍子递给孙少爷孙正凯,“你们玩,我得休息一会。”
他走回三岛府的客厅,正碰上和夫捧着一摞报纸,在整理报架。
“是新到的报纸吗?”方绍伦心里一动,不由得走了过去。
“是,您想看哪个区域的?”
“我自己来。”他从和夫手上接过那一大摞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纸页,飞快地挑出印缅的双语报纸,其余的还给和夫。迫不及待又细致的一一浏览,没有电报,没有书信,这几张报纸就成了他了解张定坤所在国度和城市的唯一途径。
尽管上次从报纸上看到“华侨张先生及其未婚妻卢小姐”,但方绍伦并不十分确信,现下的报纸总喜欢乱写,跳个舞拍个照片也不算什么,何况那还是他回沪城之前的新闻。
一直没有音讯,他心里始终是挂念他的。
玉石行当是印缅的支柱性产业,催生了不少富豪,又充斥着辨玉赌石的奇闻,历来是报刊记者们关注的重点。报导这些豪门秘闻或是行业内幕总是更能博人眼球。
方绍伦念书的时候英文算是相当不错,久未使用,看这种纯英文报纸略显吃力。他坐在沙发上,垂着脖子,一篇一篇细细地看,可等他翻过两页看到一张照片的时候,一股怒火瞬间席卷全身。
身材高大的男人戴着墨镜,娇小的少女挽着他的手臂,抬头冲他甜笑。背景是一辆黑色小汽车,敞开的车门里隐约露出一些提袋,似乎是小情侣逛街归来。
尽管黑白照片并不能算十分清晰,但两人举止间的亲密透纸而出。
又是那位未婚妻卢小姐!方绍伦翻到头版看了一下日期,很好,他在这里牵肠挂肚,原来张三在那头风流快活!他没有时间给他发电报,却有时间陪卢小姐逛街!
方绍伦攥紧了那张报纸,胸腔间充斥着毁灭一切的冲动,要是狗东西在他面前,他非给他两巴掌再加一记窝心脚不可!
可是当他的目光转过沙发以及客厅里的摆设,这里是三岛府邸,三岛……他瞬间软化下来。他还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去责骂张三呢?一点资格都没有了。
一股猛烈的酸涩从心底直冲鼻端,方绍伦嘴角扯开了一抹苦笑。
当初张三让他跟他去曼德勒,他不愿意去,不去的理由是那样充分,却没有意识到时间、空间的距离是一场残酷的考验。
他在商海里沉浮,身旁一朵解语花,既能在事业上带来助力,又能在情感上给予安慰,哪个男人不会心动呢?
他平安、他发财了、他在谈恋爱。这终归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是吗?作为故人旧友,难道不应该盼着对方好么?
是谁说过,爱情是荷尔蒙的分泌,最长的保鲜期只有十八个月呢?爱过、倦了,所以不在意了。一声不响地离开,从此杳无音讯,他为他悬着心,他却早有新人在侧……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拿过报纸,三岛春明的英文显然比方绍伦更胜一筹,径直将那张照片旁边的配文念出声:“豪门赘婿得岳父提携……行业新秀财色兼收……这不是定坤兄么?看样子……”
他蓦地停下言语,抬起头,低声道,“绍伦,你哭了?”
嗯?方绍伦这才惊觉,脸庞上似乎垂坠着两行温热的液体。他大感窘迫,忙抬手擦拭,三岛春明却握住了他两只肩膀,微一使劲,将他推靠在沙发椅背上,温热的唇舌不容拒绝地凑近,绵软的触感飞速地滑过脸庞。
他替他舔去了那两行悄然滑落的泪水。
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出声言语,他坐在他的身侧,握着肩膀的两只手滑下来改为握住他的手掌,用眼神传递着关切和安慰。
方绍伦难以招架,忙站起身,“春明,我累了,先回去了。”
三岛春明牵起他,推进浴室,“先洗把脸。”
等他出来,球场上的众人已经一齐走进客厅里来,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晚上去哪里吃饭。
“出去多麻烦,”三岛春明提议,“就在家里烤全羊怎么样?”那还有什么不好?一片拥护的声音,厨房的仆从立刻忙碌起来,在庭院的空地上架起火堆。
三岛春明拖住方绍伦,“别一个人回去难过,大家一起玩吧,今天我帮你挡酒,保证不让你喝醉。”
话都说到这份上,方绍伦自然不能拒绝。事实证明,人类到底是群居动物,当情绪产生问题的时候,一堆人玩笑作乐的确可以减轻心里的负担和痛苦。
还没进夏季,太阳下山后有微微的凉意,燃起的火堆令热意流淌,庭院里萦绕着烤羊肉的香气。所谓“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吃这种烤肉是断不可无酒的,三岛春明命仆从搬出窖藏的佳酿。
孙正凯大手一挥,“羊肉需得配葡萄酒才算好,其它都偏了春明兄,酒就由我来做东。”他家是开酒庄的,打了个电话,少顷就有仆从送来“赤霞珠”、“仙粉黛”、“梅洛”等好几种美酒。
众人一一品鉴,喝得十分尽兴且畅快。这其中有两位的女朋友是善歌的,酒意上头,一曲接一曲,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时间热闹无比。
三岛春明果然说话算话,但凡倒在方绍伦杯子里的酒他总要分走一半,如此一来,方绍伦不曾喝醉,他倒是有些醉眼惺忪了。
拉着方绍伦袖子,喃喃地念叨,“绍伦,你看看我。看看我呀。”
方绍伦就坐在他旁侧,闻言转过头,“看着呐。”
他却仍不停歇,“你看看我吧,看看我。”方绍伦只好倒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喝点水吧,你醉了。”
三岛春明摇头,“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并没有借酒装疯,说出更不合时宜的话或者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只是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时不时地看向方绍伦。
这番举止令方绍伦不能再将他所谓的追求当成随口的玩笑了,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春明,或许你想要的只是爱情本身,并不是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