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输的是他自己的生日,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个数列组合,大少爷不是特别重视生辰的人。
其实直觉不会是这个,因为三岛春明自己的生日都不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有隆重地给方绍伦过生日。果然,这组数字输入后,又是“嘀”一声轻响。
只剩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出错,密码箱自动锁定,那他无疑就暴露了!死不死先不说,肯定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秘辛。
他也可以选择退回去,等三岛春明自己打开这个箱子,自然就掩盖了他前两次的错误……可是,方绍伦的耐心已经宣布告罄。
这段时间三岛春明的表现颇有些令人……心惊肉跳!
秉持着“治大国若烹小鲜”的理念,三岛春明颇擅厨艺。宽袍大袖的贵公子,双臂上缠着缚带,修长的手指将新鲜的食材排布罗列,是庖厨间的一道风景。
他之前偶尔也亲手做菜,但近来几乎每天都做,脚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脱下制服,跟瘫在沙发上的方绍伦腻歪一会子,换了家常袍服,就去厨房。
菜色不重样,似乎要将他所有会做的菜式都让方绍伦一一尝遍。
“好吃吗?”他心满意足地看着他,间或拿餐巾给他擦拭嘴角,拾掇掉落的饭粒。“要来点酒吗?神户的牛肉搭配勃艮第的葡萄酒怎么样?”
东瀛的邮轮到港都会送来冰镇的新鲜食材,三岛公子是绝不会委屈自己的胃的。但显然他更在意大少爷是不是吃得舒坦。
西南喜食酸,他会在烹饪中多多地加入莱檬汁,方绍伦因此胃口大开,他的脸上便会流露出满意且自豪的神情来,看他的眼神也是亮晶晶的。
他似乎比过去惯于表露情感,虽然还是谦谦君子的举止,但却开始毫不掩饰地宣泄他的爱意。当着仆从的面索吻,饭菜要喂到他嘴边。好像他们是一对热恋的情侣。
大少爷的心底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阵阵迹象都在表明——他似乎无法活着走出这座府邸了。
尤其是夜晚,三岛春明歪缠着将他搂在怀里,共读一本诗册。
在这不冷不热的四月末,昏黄的光线给满室都镀上一层温馨的色彩。肢体交缠间难免情动,可方绍伦一皱眉……与之前的不管不顾不同,他会自觉地撤到被褥外,借窗隙间透入的晚风抚平升腾的悸动。
有时候大少爷都快睡着了,也不见他钻进被子里来。半梦半醒间,微凉的躯体紧紧地依偎着他,方绍伦迷迷糊糊地伸开胳膊,他隔着被褥埋入他的臂弯里,在他的颈侧或轻或重的吸气。
好像大少爷是什么灵丹妙药,吸一口,就能遏制喧嚣的欲念。
那份格外珍重的劲头不是让方绍伦倍感温馨,而是心生警觉。
人只有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懂得珍惜。尤其对三岛春明这种家教的人来说,能让他抛却矜持,无视规矩,绝不是他幡然醒悟,只有可能是……方绍伦快要死了!
相交数年的了解,大少爷无比笃定这一点。他要真肯放他自由,就不会将他禁锢在这座宅子里。
方绍伦盯着墙壁上的键盘锁,觉得不能再等。
近段时日他都没有见过白玉琦,不知道她所说的时机是在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这个时机是否真的存在。
在这之前他要尽可能拿到据点分布图,并且将它传递出去。
方绍伦在书房中转圈,哪样的六个数字会是三岛春明的选择呢?他闭上眼睛极力回想,他有没有提过什么特殊的日期。
脑海里蓦地闪现在鹿苑寺禅房,折身坐起的三岛春明,转头看向窗外,眉眼在月色里熠熠生辉,“绍伦你知道吗?可以离开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去学校寄宿,于我而言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而且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日子……这使我相信人生果然是有惊喜的。”
方绍伦是民国十四年的初秋去往东瀛,至于入学的日期……他抱着脑袋回想了片刻,伸出颤抖的手指,拨动了这串数字。
赌一把!就算暴露,无非就是个死,钝刀子割肉倒不如伸头一刀来得痛快!
“嘀”一声轻响后,嵌在墙壁里的箱门“咔嚓”一声打开了。
方绍伦愣了一下才稳住心神,箱子厚厚一叠文书,都是用东瀛文字写就。
大少爷极小心地观察着摆放的顺序,摆在最上面的是东瀛陆军大臣奏请天皇批准后,颁发给三岛春明的任命文书,上头盖有内阁的大印。
虽然他已经亲口承认,可方绍伦看着那份文书仍满心不是滋味。
不过此刻不是慨叹的时候,他往下翻找,果然找到了柳宁所说的据点分布图。
他初略一数,竟然有十三处之多!都是以纱厂、布厂、轮船公司等商业体为掩饰。
方绍伦聚精会神,强记住那些地名和厂名,又将这份图纸折叠好,放回去。
图纸下边一份名单引起了他的注意,抽出来,“张柳宁”的名字赫然其上,甚至有简单的生平注解。
竟然真的暴露了!他翻了翻,董校长董鸣宇也在名单上,倒是青松不在其列。
三岛春明既然知道柳宁的真实身份,为什么还会允许她来探望?
方绍伦带着这份疑惑,将所有物品归回原位,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书房。
电影小说里头,做贼的刚进门,主人便立马回来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三岛春明直至入夜也没有回来,方绍伦得以用钢笔将强记下来的内容复刻到一张两寸见方的纸条上,又在末尾缀上一行小字外加三个感叹号!
关键的东西已经到手,剩下的就是怎么将这张纸条传递出去了。
方绍伦在房中踱步,目光掠过案几上丢着的钱包。
他弯腰拾起,打开来,里头有一叠外币,是他仅剩的财产。他思索片刻,心下有了计议,将纸条嵌入纸币中间,两端用一点点浆糊固定,看上去倒是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拍拍手下楼去,三岛春明竟然还没有回来。餐桌上摆着的饭菜早已冷却,侍女上前请示:“我去给您热一下。”
方绍伦点点头。恰在此时,门厅传来喧嚣的动静。
三岛春明挂在和夫身上,几个卫兵在一旁搀扶着,几滴鲜血滚落到地板上。他却仍像平时一样,抬起头,目光转动着,寻找到方绍伦才松了口气。
和夫用东瀛语吩咐侍女准备铜盆、热水、毛巾。几人将三岛春明搀到沙发上,脱下大衣、外套,血肉模糊的左肩膀露了出来,白衬衫上尽是暗红的血迹。
方绍伦愣住,“这是……怎么了?”很显然是遇刺了。“怎么不去医院?”
三岛春明盯着他,毫不避讳,“我怕有人趁机跑了。”
大少爷顿时心跳如擂鼓,以三岛春明如今前呼后拥的架势,谁能伤到他?难道……他手心里泛起微微的汗意,极力维持漠然的表情。
和夫却抬起头:“烦请您过来帮把手。”
方绍伦只好走过去,代替和夫撑着三岛春明的后背。后者彷佛力竭,直接躺倒在他怀里,大少爷朝天翻了个白眼,却也只能搂着他。
和夫拿起剪刀,小心的将衬衫剪开。穿着白大褂的军医一路小跑进来,身后两个卫兵背着药箱。
左肩膀的贯穿伤,不算特别严重,打了一支普鲁卡因后开始消毒清创,锋利的手术刀刺入伤口周围的皮肉,大少爷忍不住别过头。
三岛春明一声不吭,紧紧握着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方绍伦摸到他食指指腹间一层薄茧,那是常年练枪,扣动扳机留下的印记。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晚上,和夫要守夜,三岛春明让他下去。
“可是少主……”和夫的目光快速地划过一旁的方绍伦。
三岛春明:“下がれ!”
和夫退了出去,合上了移门。
“你不想知道是谁伤了我么?”三岛春明仰躺在布団上,冲方绍伦拍了拍身侧的被褥。
“不想!”话是这么说,大少爷还是走过去,拉开被子,背对着他躺了下来。
三岛春明伸出右手,将他抻平,上半身也跟着倾过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只要在这宅子里,谁也带不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