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不惯撒谎,但这事也没法说,只能敷衍道,“静芬面前你帮我分说一二吧,就说……”他极力思索一个合适的理由,“……性格不合。”
袁闵礼看着他一手支颐,皱眉思索的神态,心里却泛起微微的凉意来。张定坤火急火燎的去了沪城,近一月未归。刚到工地视察,神情间很有些志得意满,难道……
他待要出言试探,方绍伦倒先露出踌躇的神色,低声道,“闵礼,我有件事想问你。”
袁闵礼摊开手掌做了个请问的姿势,心中警铃大作,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
“关于苏小姐……她当初选择关家,是你建议的吗?”方绍伦向来认为袁闵礼与苏娅萍情谊深厚,如今苏娅萍嫁给一个酒囊饭袋,又与位高权重的小叔子牵扯不清,绝不能说过得多好,尤其是墓地里仓促一瞥,那明显可见的伤痕……如今这年代,女子择夫婿,盲婚哑嫁的居多,的确有许多托兄弟或亲友打探。如果真的是袁闵礼的建议,那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袁闵礼略作沉吟,并未急着否认,反问道,“三爷跟你说的?”虽是询问的话语,口气却十分笃定。清楚他的底细,能掌握他的动向,并且向方绍伦进言的也只有一个张定坤了。
他不待方绍伦回答,兀自斟满一杯,淡笑着饮尽,柔声道,“她的确询问过我,不过……”他搁下酒杯,垂头道,“绍伦,我可以发誓,我并未给予任何建议。只是说了我自己的想法……我娶不到心中所爱,那么无论娶谁,都是一样的。”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大少爷并非情思敏捷的人,却有着极强的共情能力,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袁闵礼想要表达的惆怅,并对他生出深刻的同情来。他就知道闵礼不会是那样的人,不会从利益的角度去衡量一段感情。或许也不能怪张三,因为张三是这样的天性,万事总要衡量利弊,并且觉得别人也一定如此。
大概是不同性格的人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理解。
他因此对袁闵礼生出了些许愧疚,愧疚于自己的疑心,接过递到唇边的酒,连饮了两杯,用行动表达着歉意。
袁闵礼看着他绯红的面庞,喉结上下滚动,擎起酒杯,抿了一口。长衫的衣袖挡住了嘴角牵起的笑意。张定坤太小看他了,他从不给出具体的建议,只展示一腔深情,再略微陈述利弊,决定权始终在当事人手里。
一顿饭吃完,方绍伦薄有醉意,袁闵礼要开车送他。他犹豫一瞬,还是摆手拒绝了,天色尚早,夕阳斜照在郊外密林,他一路漫步着走远。
袁闵礼看着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因为俊俏的外表、温和的性情,他可以轻易获得青睐,从而赚得机会。但他从未想过要利用方绍伦的感情,他在得到这份友谊的同时,也付出了相应的真诚。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人,所有的甜言蜜语只要臆想着这个身影,就能说得无比诚恳。
他甚至没有想过一定要获得同等回应。有的人,只要他在,就是美好本身。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份美好被玷污,这份真诚被打碎……
方绍伦路过长柳书寓,果然见张定坤那辆福特牌小汽车停在院墙外。
暮色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步从内堂走出来,绸缎的流光微闪,张定坤穿了一袭深青底面泛着花纹的长衫,与那个并肩而行的窈窕身影十分合衬。
他鬼使神差的往院门后一站,透过门扉的间隙看过去,那巧笑倩兮的女子竟然是周灵波!
她抬起一张芙蓉玉面,脸上挂着亲昵笑容,笑嘻嘻将一样物什塞到张定坤手里,然后径直出门坐上一辆黄包车走了。
大少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张三怎么又跟方绍玮的妾室牵扯上了?他不是那种有事憋心里的性子,长嘴就是要问话的,气冲冲走到院墙内,张定坤听到脚步声,颇有些惊喜的迎上来,“到处找你呢,上哪去了?门房说你来过电话。”
方绍伦皱眉道,“张三,刚那是灵波小姐吧?你怎么跟她……她给你什么了?”
张定坤摊开掌心,伸到他面前,是个精致剔透的玻璃瓶子,装着深红色的膏体。他扯开嘴角笑道,“这是她帮我调配的药,你来的正好。”
药?虽然不清楚是什么药,但方绍伦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真怕是什么定情信物。正当春季,万物都要躁动些。
“你跟灵波小姐很熟?别说她也是你妹妹啊。”
“呃……还真是,你信不信?”
“滚!”
灵波秋天就要嫁入方家,张定坤不确定此刻的坦诚是否会对她的人生规划产生一些影响,只能含糊道,“二少爷跟周家姐妹在公寓住过几天,你忘了?自然是熟的。”
他拉着他手往书寓里头走,方绍伦慌忙甩开,“正经点,这是什么场所你不清楚?人来人往的。”
“放心吧,但凡我来这,都是清场的。”张定坤拉着他胳膊径直进了内厅,又冲迎上来的柳宁道,“不要让人上来,我跟大少爷说点事。”柳宁“咯咯”笑着应是。
等转上二楼的地毯,他便揽着他肩膀,细细凝视,“去哪了?怎么喝酒了?”
“一点点,”方绍伦别过脸,“柳宁说你去西郊工地了,我去看了看厂房的建设。”
“撞上袁闵礼了?跟他一块吃饭喝酒了?”张定坤皱眉。
“你倒管上我了!”方绍伦拂开他手,径直在茶几上倒了杯凉茶来喝。
张定坤追过去,摸着他略带绯红的面颊,手在脖子间探了探,“还说一点点,大少爷,少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他掐着他后颈,推到胸前,“喝醉了,容易被人赚便宜懂不懂?”
“你又来了!你才要谨言慎行,以后少说闵礼的事情……”
张定坤丝毫不意外袁闵礼的巧舌如簧,但是两天不见如隔六秋,他半点也不想要无关人等夹在他与大少爷之间,径直垂头吻了下来,他嘴里有股清淡的茉莉香味,方绍伦酒意上头,便没推拒,黏黏糊糊的跟他亲起嘴来。
一时间意乱神迷,色令智昏。直到一只手不安分的往下,他才慌忙捉住,“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张定坤想拥着他往内室走,“旁边那屋子是我的,再没人睡过。”
“那也不行。”方绍伦整理了一下衣襟,“你妹还在楼下呢,要点脸吧张三。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张定坤跟着往下走,方绍伦想起还没说正事,没出声反对。
两人跟柳宁打了声招呼,径直上了车。
等车子发动,方绍伦才道,“大姐让我来找你,说要跟你见个面,有话说。”
“啧,”张定坤转动着方向盘,“不能去,你就说找不到我。”
“为什么?有话直说不好吗?”方绍伦不解。
“她要问什么你想不到?”张定坤侧目看着方绍伦,在对方不解的眼神里叹道,“无非是你有没有爱过我了,有没有一点真心了,你叫我怎么答?”
“我说没有,一点都没有,人家马上要做新娘子,非得让人心里不痛快?你姐那性子,万一想不通,大哭大闹怎么办?万一往我身上一扑,吊着我脖子非让我负责怎么办?”张定坤啧啧感叹,“三十六计躲为上计,不必把话说得太难听,也不必把事情做绝了。反正经过这事,她小时候冤枉我偷她金镯子的事就一笔勾销了,我也不跟她计较了。”
方绍伦瞠目结舌,“感情你是在报复?”
“那也不是,顺水推舟罢了。”张定坤说了实话,“要不是实在没法子,我是不会去招惹她的。可都三年了,你还不回来,万一要跟别人好上了怎么办?有天晚上做梦,梦见你娶了一个东瀛娘们,可把我吓死了。”
他伸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方绍伦“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就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