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球场上那个个子最高的少年突然投进三分篮,他的几个兄弟欢快地拥上去,抱作一团、笑容灿烂。
“我怎么记得我高三时你是初一,为什么后来我毕业两年你才念大学?”萧云徊错开话题,开始对袁恒宇话当年。
“因为我小学会说话以后跳了级,刚上初中跟不上,上了两年初一。”袁恒宇解释道。
萧云徊觉得诧异:“那岂不是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学校一年,我怎么几乎都没见过你?”
袁恒宇倒不以为然:“我经常看见你。”
袁恒宇的话让萧云徊十分错愕,他以为创业前赵钰萍的托付,正是他和袁恒宇缘分的开始。他问:“你认识我?”
“我不认识你,但我常常看见你。”袁恒宇说着,指着教学楼萧云徊高三时他们班所在的那层楼,又说:“下课时你会趴在那儿,”袁恒宇停顿一下,接着拍拍他们坐的石头凳子:“放学后你有时候会坐在这儿。总是一个人。”
萧云徊大惊:“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敢情我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下看我。”
袁恒宇并未听出萧云徊的弦外之音,问:“什么?”
萧云徊摇摇头,似乎想继续:“你怎么会注意到我?”
他高中时因为身材高瘦相貌白净又独来独往,在低年级的学弟学妹那里的确获得了一些讨论,就连嘴毒挑剔的萧星星,在中学时都难掩对他外型的溢美之词。可是,他自然知道,这压根不是袁恒宇会关注到的东西。
“嗯——”袁恒宇笔挺着身体手向后撑住,陷入沉思,仿佛在追溯哪一次方才是第一次。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我初一时才开始上正常学校,那时不知道怎么应付很多人,所以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
萧云徊记起韩采蓉和赵钰萍都告诉过他,袁恒宇在初中前一直在上康复学校,早期是全勤,后来渐渐变成半天正常、半天康复,就这样度过马不停蹄又兵荒马乱的童年。
袁恒宇继续回忆道:“我爸不再接送我去学校,我一个人上下学,我没有不适应,反而很自在。”
萧云徊想起初高中时,血气方刚的男高们,要么还未开窍三三两两成群结队上学下学中二气场全开,要么情窦初开偷偷摸摸如胶似漆二人世界行天下之浪漫。
那时的袁恒宇刚从“不正常”的泥泞中“康复”出来喜获自由却仍旧孤独,那时的萧云徊还未解脱于父母不同形式的离去,很难说不苦楚。
“后来我遇到了你。”萧云徊的思绪忽而被袁恒宇的话打断,就像袁恒宇描述萧云徊也在袁恒宇的故事里横空出世:“起初我在上下学的路上看见你,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后来我发现,我们住在一个小区,你住在5号楼。你代替韩奶奶送饭菜到我们家,我听我爸妈叫你,‘小云’,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不知道你姓什么。我没有向父母打听过你的事,但据我观察,你很少和人交流,我判断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萧云徊心想,“一样”指的应该是,袁恒宇以为萧云徊也是自闭症群体。
他脑海中闪念袁恒宇曾经说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因为他们是“同伴”。
外人都以为袁恒宇百毒不侵金刚不坏,甚至连袁振峰都认为袁恒宇因为知觉迟钝所以天生超脱,殊不知袁恒宇小小年纪就把一路同行又单枪匹马的那个人,认作同伴。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你坐在街心公园的秋千上,你没有荡,就坐在那儿。我走近你,看见你在哭。”
袁恒宇无悲无喜的叙述,将萧云徊的思绪拉回他十六岁的某个下午,他的妈妈从另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家庭里分身而来,留下一些钱和礼物,匆匆忙看他和萧星星一眼就要离去。
那时萧云徊叛逆,明明在乎明明不舍却说不出口,脱口而出的是难掩愤慨的反问,可不管是什么,薛伊宁只能对他摇摇头。
“只多留一天,一天也不行吗?”他还记得薛伊宁走后,他坐在秋千上喃喃自语。
他用脚下的球鞋橡胶底摩挲水泥地板上遗留着的几颗细小又尖锐的沙子,脚下擦擦作响,脸上泪水直流。
他的脆弱只留在他满血回复乐园的秋千上,他的眼泪只被不通七情六欲的袁恒宇看到。
“我走到你面前,问你为什么哭,这是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
“你说因为你留不住你爱的人。我又问,什么叫你爱的人?你说,在一起时会好像拥抱全世界,分开时会觉得地球上只剩下孤独的一个人。”
“我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就问我,我怎么都不会安慰人。我问你什么叫安慰人。你反问我,我爸妈没有教过我吗?我回你,我爸妈教我时总是哭,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哭。于是你不说话了。”
在袁恒宇话语的勾勒中,萧云徊脑海里的图景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一个对多数人而言一如往常的下午。他却要和他难得重逢的妈妈告别,一别不知又多少年,世界之大,人如此渺小。
少年闯入他的满血回复乐园,他云淡风轻,眉目间毫无被苦难摧残的痕迹,他说他的父母会为他而哭时,萧云徊产生了恻隐之心。
少年问他:“我怎么安慰你?”
十六岁的萧云徊,被少年的笨拙逗笑,于是他回复少年:“你给我一张面巾纸吧。”
少年并未觉得这个答案有什么不对劲,反而有一种找到解法的轻松,忙不迭从书包的侧边口袋中拿出一包尚未开封的面巾纸,小心翼翼打开,从中抽出一片,递给萧云徊。
萧云徊将面巾纸摊开到最大,敷在脸上吸干泪痕,在面巾纸下一番调整思绪,再抬头冲少年爽朗一笑:“谢谢你的安慰。我好了。”
少年礼貌地回复:“不用谢。”随后他又问:“你全名叫什么,在哪个班?”
萧云徊看着那个目测比自己瘦小一截的小屁孩儿,说:“我叫萧云徊,在高三三班。但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我比你大,你得叫我哥,知道吗?”
“知道了,”少年袁恒宇有些懵懂,但萧云徊的这句话,他似乎有好好听明白:“知道了,哥。”
第38章
如果不是和袁恒宇回到母校,也许萧云徊永远不会知道,他中学时期做独行侠的最后一年,这世界上已经有一个“同伴”在远处默默遥望。
萧云徊也因此知晓了为什么袁恒宇这个很有主见的小子,基于所谓的同乡情深,义无反顾和一文不名的他挤在义乌狭窄凌乱的出租屋里开始创业。
事到如今,他再去揣摩袁恒宇说的“同伴”,更加理解其意味深长。
他们是同伴吗?必然是了。他们各有各一言难尽的原生家庭,各有各慌不择路的童年成长,各有各的漫长苦行,跋山涉水,然后相遇。
他们仅止于同伴吗?萧云徊不确定,因为袁恒宇不确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某个事业寻路上产生瓶颈的瞬间,某个逃离疲惫生活里琐碎消磨的瞬间,或者追溯到久远岁月里某个少年时无法承受爱恨别离的瞬间,他遇到了他。
当他有了他,即便在这些瞬间,也会像炎热的夏日吹过山间凉爽的清风,像瓢泼大雨那日一场酣畅淋漓的午睡后,在水滴不断作自由落体的玻璃窗边看雨下仓皇逃窜的人群,像空调开到26度节能模式的出租屋中,那些勤劳、迷茫却不再孤独的日与夜。
“唉,算了,放过自己,跟一个小屁孩儿计较什么?现在不挺好的吗?不挺幸福的吗?”和袁恒宇各回各家后,萧云徊想起初一的袁恒宇掏出面巾纸安慰自己时的生涩,无可奈何浅浅一笑,掏出钥匙开门。
夜已深,他蹑手蹑脚开门,想着千万别惊动韩采蓉,她最讨厌他和萧星星作息不规律。
萧云徊悄悄关上门,见屋里已经完全熄灯,长舒一口气。他一鼓作气将随身携带的东西往房间一丢,便摸黑进入浴室打算冲个澡迅速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