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大概两年前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讨厌的人，他知道他自己有的时候会不受控制地说出一些不那么正常的话。
讨人厌的, 奇怪的，尴尬的。
最好脾气的杨泓——虽然大家都说杨泓看着凶, 只有他知道杨泓是他见过最没脾气的人。
这个仿佛能够包容他一切喜怒无常的人也对他说过：“裘琰, 我真受不了你。”
虽然他事后道了歉，但裘琰知道, 那是他的真心话。
杨泓的道歉也是真心的。就像从进节目开始, 裘琰就始终在乐此不疲地以“感兴趣”为名行“针对”之实, 那个时候他是真心地想看到顾星熠最不受控的情绪。
但是此时此刻，他说的话也是真心的。
他静静地说：“对不起。”
顾星熠抬起头，看到了他平静的侧脸。
他顿了顿：“你看了我和章李的那次连麦。”
陈述句。
他当然不会以为裘琰是真的在和他表白。哪怕对方真的喜欢同性，对于他，对方一直的表现也和真正的喜欢沾不上边。
裘琰一说月亮他就知道, 对方在指那次连麦。
那天夜里，所有人都想安慰他，但所有人都很怕会触到他的伤疤。
于是，“加油”变成了“小熠, 今天的月亮很好看”。
今天的月亮也很好看。
顾星熠和裘琰并排坐在椅子上，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他听到裘琰说：“看了。”
“一开始觉得挺有意思。”他笑了笑, “我以为狗咬狗呢, 寻思这事发生在你身上还挺难得。就拖着杨泓一起看了，结果……”
他顿了顿, 客观评价，“你爸妈挺不是东西的。”
他向后靠了靠，语气轻松，“对不起啊，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挺幸福的，要什么有什么。可能针对你也是因为嫉妒吧，没想到你过得也这么惨。”
“告诉你个好消息。”他对着顾星熠眨了眨眼，“我要退赛了。”
“其实退得有点晚了。”他叹了口气，“这个点退人家都以为我是没拿C被气跑的呢，这听起来也太丢脸了。不过……”
“你也算少了个竞争对手吧，或者说，身边少了个苍蝇？”
他笑了笑，“总归对你来说是好事，所以我第一时间来通知你了，开不开心？”
他等着顾星熠回答，等到嘴角都僵了，对方却只是看着他。
裘琰突然感觉浑身发冷。
他开始注意到自己的呼吸，一下比一下重，那过响的呼吸声仿佛重响在他的耳旁。吵得他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出现在这里。
他就不该见顾星熠。
他见顾星熠干什么呢？
这么晚，对方一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
他还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顾星熠需要他的道歉吗？顾星熠甚至都不需要章李的道歉。
那个伤害了他的人，那个……
可是对方做了懦夫，不代表他也要做懦夫。
可是他……
一切的混乱的思绪在顾星熠再次开口的时候戛然而止。
看上对方微动的唇，裘琰有些茫然地开了口：“……你刚刚说什么？”
于是顾星熠重复了一遍。
“裘琰。”他说，“别笑了。”
裘琰不笑了。
他费劲地把笑容一点点收回去，有些愣神地看着面前的人。看着他平静地按住自己有些发抖的手，看着他平静地、慢而轻地把他的袖子往上拉，看到他——
看到顾星熠平静地注视着他手上的伤疤。
一道道的刀痕纵横交错，有深有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穿过短袖的衣服。
连杨泓都不知道，他又开始重新伤害自己。
他不敢说。他怕挨骂，怕被讨厌，最怕的是被彻底丢弃。
但是顾星熠猜到了。
裘琰动了动唇。
顾星熠的手心还覆在他的手背。
手心温热。
他还是那个曾经让裘琰恨得牙痒痒的平静音调 ，那个时候他觉得凭什么都是人，对面这个人就能含着金汤勺出身，永远沉稳永远波澜不惊。
他想要打破对方的面具，至少看到对方的崩溃。
他没有看到，对方却看到了他的。
而看到之后，对方跟他说：
“没事的。”
裘琰面无表情，咬紧了牙关。
他用力地、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气，可是片刻后，还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脸侧落下来，砸在了顾星熠的手背上。
*
裘琰想走了。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今晚坐在这里的确就是个错误。
但是顾星熠没给他走的机会。
他长得漂漂亮亮乖乖巧巧，真要按住人的时候却异常地执拗。裘琰被按住的时候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拽着他手腕的那只漂亮而骨节分明的手，一时之间跑路都忘了。
顾星熠说：“来都来了。”
裘琰混乱之中甚至被这句话逗乐了。
他一乐，心一横，那点儿乍然被戳破的尴尬也烟消云散。
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气息，他重新在顾星熠身旁坐下来，然后吐出了一口气。
“宝贝儿，你赢了。”他干脆地说。
他顿了顿，“怎么知道的？”
“你的阶段我也经历过。”顾星熠道，“我能看出来。”
裘琰闭了闭眼。
他又想起了那个触目惊心的视频。
苦难不能被比较，但无可否认的是人在面对比自己还要惨的人的时候总会生出一些可耻的怜弱和自我安慰。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顾星熠就不可能再有脾气。
顾星熠问他：“可以跟我说说么？”
裘琰没说话。
顾星熠又坚持不懈地问他：“是因为我么？”
裘琰：“……”
他都快被气笑了顾星熠明明知道不可能是因为他，他抬头，触及顾星熠清凌凌的眼睛。
他意识到这个人在关心他，很笨拙地引导他说出让他痛苦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他故意的。他只是想听他说。
于是他又沉默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顾星熠听到了他很低、很哑的声音。
裘琰用一句让顾星熠记了很久的话做了开头。
他还是笑了，一边笑，他一边说：“顾星熠，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
裘琰早点遇到顾星熠，会发生什么呢。
他十四岁开始当练习生，那个时候顾星熠正在家里饱受折磨。
他们早点相遇，顾星熠也不用受苦，而裘琰也不会在最绝望的时候，也只能靠撞墙来保持清醒。那个时候他十七岁。
那个时候，SunL甚至还没有成立中国分部。
他的练习时长是三年，在海外练习的时长则刚满一年。
“我是十六岁那年签约的SunL。”裘琰道，“之所以签SunL，只是因为当时老板告诉我，他们正在做一个男团企划，只差一个人，而他觉得我就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现在听听是不是觉得挺画饼的？”他笑了笑，“但当时我真的信了。因为那会儿我已经练习了两年，在国内已经算很久了，加上当时公司倒闭，我觉得前途很迷茫，所以他当时一说，我就觉得，我一定要去。”
顾星熠开了口：“因为你想继续唱跳？”
空气里安静了一下。
片刻后，顾星熠听到了裘琰的声音。
“是。”他轻声说。
“我家其实也在农村。”他笑了笑，“没比谈清音好多少。我跟他真挺像的，那会儿我也是看了电视才有了当偶像的想法，不过我和他不一样，我当时就是觉得……”
他顿了顿，“喜欢。”
“我觉得唱歌跳舞的时候我很享受。”他看向远方，“我可以什么都不用想，无聊的现实，讨厌的文化课，还有幼稚的同学。我只需要做好这一件事，这件事让我闪闪发光，给了我自信，也让我感觉到了纯粹的快乐。所以我从家里来到了大城市，又从大城市到了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