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个日夜, 无论我睁开眼还是闭上眼, 我看见的都是他的脸。
难以置信, 我竟然真的爱他到这种程度。
真的爱他到,他不爱我我就会死掉。
除夕夜,昏沉地倒在床上,被烟花声吵醒的时候,我再一次展开了那一幅画。
不需要陆绪坐在我面前,他在我脑海中鲜活,会自己说话,会对我微笑,还会对我说“棠棠,我爱你”。
我有了一个永远不会离开我的陆绪。
太久没有画画,我的颜料都要干涸了。为了完美地画出陆绪,我开了一盒新的,我最喜欢的颜料。
我开始画他。
从厨房搬了一张高脚凳,我让我的陆绪坐在上面,当我的模特。
他按照我的要求,低着头微笑,对着我的右脸酒窝浅浅的。
我对他说:“陆绪,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对我说:“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我做什么,你都觉得很好吧。”
我说“你真自恋”,然后没办法地承认“好吧,我真的好爱你”。
遇见陆绪的时候我才二十岁。
在一个最适合坠入爱河的年纪,我爱上了一个最不适合爱的人。
要是我没有爱上他就好了,那我的烦恼应当是简单的,关于面包和维持生计,而不是能够将我的人生毁灭的爱情。
是陆绪把我的人生毁掉的。
画这幅画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即等我完成之时,我眼前的这个陆绪也会消失。
他消失的时候,我该如何维持生活?我并不知道。
我只是几乎虔诚地画下每一笔。
就像我读过的《百年孤独》中丽贝卡用细密的针脚为自己缝制寿衣一样,我用铅笔和颜料一寸寸缝合我的陆绪。
他越清晰,我就越透明。
等我画完他的时候,我知道我自己也会跟着消失。是最后一颗钮扣,被缝进不再属于世间的衣裳里。
我在画卷的花瓶里为自己插了白色的洋桔梗。
陆绪,你能够明白吗?
明白我无望的爱。
明白我这个骗子的爱其实也是纯洁无瑕的。
描摹完陆绪眼角最细微的弧度是一个月以后。我终于放下画笔的时候,我的陆绪从高脚椅上缓缓站起身来,踩在木地板上时没有一点声响。
那时是清晨,天空尚未完全亮起,窗外只有一道模糊的晨曦斜照进来,不算亮也不能说暗的光照在陆绪的脸上,照在我的画上,仿佛下一秒即会有神迹降临。
我的陆绪说:“你画的真好。”
我问他:“你喜欢吗?”
他对我说:“我会喜欢的。”
我说:“我送给你好不好。”
他没有要,只对我说“棠棠,再见”。
然后在我眨眼间,在仿佛蝴蝶振翅的声音中,他从我眼前消失了,无影无踪。
我盯着那幅画,我的爱情的绝迹。
一种用火将它烧毁的冲动产生,我不想让第二个人看见。
这一刻的陆绪应当只属于我一个人,他的温柔,他的爱意,无论真实虚假,都应该是我的,在这一刻坠入爱河的人是我,只有我。
我打开了打火机,蓝色的火苗悄然跃起,在空旷的房间里轻微作响,宛若一种告别的喃喃低语。
我将它缓慢地、几乎温柔地靠近画布,火光照亮了画面上的陆绪。
他仿佛正从纸上睁眼看我,眉眼低垂,神色平静而柔软,是一场只为我而设的梦。
我的指尖微微发颤,火焰离他越来越近,就要触碰他睫毛的边缘。
那一瞬间,我几乎看见画面中的他抬起眼,安抚地注视着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说话,用他非常让我着迷地声音对我说:“棠棠,不要难过。”
但事实上并没有人安慰我。
房间是空的,安静的,冷的,陆绪仅在这里待过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我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幸福。
火光熄灭,打火机从指缝滑落,掉在地上,我的手颤抖着,缓缓垂下,泪水在我毫无知觉的时候淌到地上。
最后我只是点了一支烟。
在吸烟的五分钟里,我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等温热的水一点一点充满浴缸。
雾气氤氲,我将烟头掐灭在洗手台边,然后将自己沉进水底。
温暖的水拥抱着我,并不是很疼痛,我闭上眼睛,带着幸福的微笑,希望死神能将我带向永恒的爱情。
没有留遗书,我没有家人,遗嘱里我将我的所有财产都捐赠给慈善基金会,除了那幅画。
那幅画我希望能够留给陆绪,如果他不要,那就真的烧掉吧。
在斟酌结局方式的时候,我有一些纠结。无论是跳楼、服毒还是溺水,饮弹,死状都是丑陋的。陆绪本就不喜欢我了,在殡仪馆里看见我恐怖的尸体的时候,是不是肯定会更讨厌我?
所以还是这样吧。遗体收殓师会遮盖我苍白的脸色和丑陋的伤痕,陆绪见到的我仍旧会是宁静的,漂亮的。
这就是我想讲的,和陆绪分开以后的故事。
再次获得意识的时候,我感觉身体不再属于自己。
四肢都被灌了铅一般,无法动弹,仿佛被谁从水里捞出来,又冻回冰里。
手腕传来钝钝的疼痛,如同被钝器一遍一遍割开,一跳一跳的疼痛提醒着我还活着。
氧气面罩罩着我的鼻子和嘴,呼吸时冷风灌进肺里,有种在深海溺水后的错觉。
我睁开眼,又立刻闭上。
灯光太白,刺得我眼睛生疼。我还能听见什么——嗡嗡的吸氧声,什么人在走动,还有玻璃门偶尔被推开的响动,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也没想起发生了什么。我只觉得累,整个人被巨大的空虚填满,一丝力气都没有。
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根本没有醒,只是换了一个更安静、更难受的梦。
“陆绪,陆绪。”我微弱地叫我唯一想到的人,但是声音根本无法传出,也没有人回答我。
然后我想起来了。
我怎么可以……没死成。
被转入普通病房以后,我先见到的是心理评估师,简单地交谈之后,他告诉我如果评估顺利的话,有人想要探视我,问我愿不愿意,我没有回答他。
我先让他给我拿了一面镜子。
然后我看见了我,苍白的,丑陋的我。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生命力,长发凌乱散落,贴在脸侧,瘦到颧骨突出,轮廓不再柔和,眼睛大而突起,眼神暗淡无神,有些吓人,嘴唇更是毫无血色,整张脸黯然,失衡。
好丑,好丑,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怎样回答了心理评估师的问题,我只知道当我似有所感看向病房门口狭窄的玻璃窗时,我见到了陆绪的脸。
尽管隔着玻璃,我仍然能确信,他即将把我看清。
不可以!不可以!
我几乎想要尖叫,无力的四肢在那一刻也被我强行搬动,遮住了我丑陋的面孔。
不要看清我,不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怎么办,他本来就只喜欢我好看。
心理评估师因为我焦虑的表现,似乎要拒绝陆绪的探视,我应当让他离开的,但我的身体先我发声。
陆绪走进来的时候,我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这个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的人。
他真的很讨厌,我变得这么丑这么狼狈,他却变得更好看了。
为什么要管我?既然其他人能让他这么开心,那让我安安静静地死掉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管我,为什么要善心大发,为什么要可怜我。让我活着,又不爱我,不就是想要折磨我,我一点也不想要。
但我没想到,我这样做竟然会让陆绪相信我爱他。
这简直像梦一样。他说我不丑,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当然,我爱他爱的要死掉了,他怎么会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呢,好傻哦,不过我还是很耐心地又对他说了一遍。
陆绪看起来又有一点喜欢我的样子了,他对我笑了,说我很可爱,还在他哥哥面前维护了我。
第二天,他带着一束绿色的桔梗花来看我,在他结束一天的工作以后。他坐在我的病房里,陪伴我度过了不算长也不能说短的一个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