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不丁地问:“你以前做手术也会跟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这样聊天?”
“分情况,”傅凛川淡然道,“一般不会。”
是有很多医生会在手术过程中跟其他同事甚至患者闲聊,他很少参与,顶多是与患者交流术中感受,问个一两句。
谢择星轻嗤:“那你现在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紧张吗?”傅凛川问。
谢择星又皱了一下眉:“……还好。”
傅凛川声线平稳地说:“是我自己有些紧张。”
谢择星根本不信:“你不是专家吗?这种小手术也会紧张?”
傅凛川还是那句:“分情况。”
去除标记是腺体外科最常见的手术之一,他从前在海市医院时为患者做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但这里是阿什林战火纷飞中的救援组织基地,躺在这里的人是谢择星,他要去除的是他自己给谢择星烙下的标记,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多大能耐的人,固执地用最偏激恶劣的手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现在又一点一点还了回去,但好像无论怎么还都还不清,即便谢择星说了不再欠他的。
谢择星沉默下来,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能不说。
几分钟的手术很快结束,他的脖子上缠了一圈绷带,麻醉的药效还没过,腺体部位依旧没什么知觉。
他从手术台上坐起来,抬手摸了一下自己后颈,心神有些恍惚。
傅凛川在旁边收拾器械,叮嘱他:“绷带要过两天才能拆,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几天也别出门了,艾伦那里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让他别说出去。我会每天去你房间给你换药,还有就是,二十四小时内可能会发低烧,你多喝点水多休息就好。”
谢择星心不在焉地点头,傅凛川将他脱下的衣服递过来:“穿上吧,再坐半小时,等麻醉药效过去没什么问题了我送你下楼。”
见谢择星的手指还搭在颈后,傅凛川问他:“难受?”
谢择星回神,讪讪收回手:“没太大感觉。
“切口只有两厘米,”傅凛川说,“麻醉过去会有一点不适,睡一觉就好。”
谢择星套上T恤,从手术台上下来:“……我还是先回去吧。”
“去外面更衣室坐会儿,”傅凛川没答应,“我还要收拾东西,你去那边坐我不烦着你。”
谢择星接受了他的提议,走出手术间去了隔壁更衣室。
进门他也没开灯,在黑暗中安静坐下。
上一次他来这里是为了给陷入易感潮热中的傅凛川提供帮助,现在……现在他们之间的标记关系已经解除,哪怕信息素依旧会互相影响,也像是在某种意义上彻底画下了一个句号。
这是他想要的,从四年前,不,应该是五年前了,从五年前起他就在等这一刻,终于成真时他却只剩下满心迷茫,不觉得松了口气,更不觉得痛快,充斥在脏腑间的尽是抽不去的无力和茫然。
半小时后傅凛川将谢择星送下楼。
值夜的护士正在打瞌睡,病房里收治的几个伤患也早已睡下,楼道里静悄悄的,或者说整个基地都静悄悄的,远处的炮弹声暂歇,连风声也止住。
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只有他们逐渐趋于同步的脚步声。
傅凛川将谢择星送出门,谢择星先开口:“你回去办公室吧,我自己回宿舍就行。”
傅凛川微微颔首,收住脚步。
谢择星回去了宿舍楼,他走得慢,走远之后才在浓沉夜色里停步,恍然转身。傅凛川还站在原地未动,也许看到了他,也许没有。
回房快凌晨两点,谢择星摸黑躺下,侧过身。
麻醉的药效完全过去,腺体部位传来隐约的痛感,不严重,但也难以忽略。
这种感觉他这些年好像已经尝过无数遍,就像心上的那道疤,在愈合的伤口里埋着永远取不出来的玻璃渣,随着心脏的跳动不时隐隐作痛。
傅凛川又一夜没睡,清早交班后他被叫去了行政办公室。
基地负责人跟他单独谈话,出乎意料地问他愿不愿意调去救援组织总部,转为他们的正式成员。
傅凛川眉梢微动,确实没想到。
这个国际救援组织的总部在瑞士,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地方。
“我才加入这里几个月而已,比很多人都不如,”他淡然说道,“未必符合你们的招揽条件。”
对方不以为意:“这些不是问题,你是腺体外科的顶尖专家,以你的资历去到哪里相信都很受欢迎,我们很希望你能真正加入我们。”
“不了,”傅凛川不感兴趣,“我没这个打算。”
他拒绝得不留余地,连考虑都没有。
负责人被噎了一下:“你再想想……”
对方说着总部的种种福利待遇,傅凛川摇头:“我不是为了那些来这里的。”
走出行政办公室时,他碰上了特地来这里等他的迪兰。
“傅医生,他们是不是跟你说了调去总部的事情?你接受了吗?”迪兰满脸希冀地看着他。
傅凛川冷淡道:“没有。”
迪兰一愣,快速跟他说起这个组织背后机构跟欧美那些顶级医院、研究所之间的联系,企图说动他,傅凛川耐着性子听完,但不为所动:“不必了,这里挺好,我不想去。”
他说罢便要走,迪兰追上去,拦住他问:“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甚至都不考虑一下吗?”
傅凛川不肯松口:“不考虑。”
“你是不是为了择星哥才不愿意去?”迪兰冲口而出,“你来这里也是为了他吧?”
傅凛川彻底冷了声音:“与你无关。”
迪兰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转变了话题:“我今早去医疗部,清点库存药剂时发现少了一支利多卡因,昨天下班前我还看过一次,不可能记错。昨夜是你在医疗部值班,我半夜好像看到他出门下楼,他是不是去找你?你们一起做了什么?”
“无可奉告。”傅凛川几不可察地蹙眉,没再理会他径直离开。
他回到宿舍楼,正碰上出门准备去食堂的艾伦,把人叫住问:“择星在不在里面?他起来了没有?”
“他还在睡觉,”艾伦耸肩道,“我刚叫他没反应,他第一次比我起得还晚,不知道昨晚又工作到了几点。”
“我去看看他。”傅凛川道,请艾伦帮忙开了门。
谢择星确实还没醒,身体蜷缩在被子里,睡得很沉。
傅凛川带上门,进去先将房中窗户推开一半通风,再走回床边,弯腰伸手探了一下谢择星的额头。
体温偏高,标记去除后二十四小时内会有一次潮热反复,会有些不舒服,但只要撑过去曾经被标记方便彻底不用再依赖标记过他的那个人。
傅凛川的掌心微凉,睡梦中的谢择星无知无觉,只是本能地贴近他。
傅凛川收回手的动作顿住,手掌贴在谢择星额头克制住没有做出越雷池的动作。
他也并不好受,亲手解除他和谢择星之间的标记关系于他更如掏心挖肺,但他只能这么做,没有别的路可选。
“以后不会这么难受了……赶快好起来吧。”傅凛川轻声叹息。
谢择星沉入了一场很深很深的梦境里,是这些年他一直拒绝去回忆的时光,他和傅凛川那短暂半年间的所有。
那些温柔的、甜蜜的、炙热的从前种种在梦中重现,虽是镜花水月,其实刻骨铭心。
他原来一直怨恨的,并非那些让他痛苦的折磨和伤害,他只是怨恨伤害他的傅凛川和爱着他的傅凛川是同一个人,怨恨那些他自以为的爱永远不能辩证真假。他陷在这样一个死循环里无法自我说服,从来没有真正走出来过。
傅凛川的声音忽而闯进他梦境里,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在他耳边呢喃。
他贴着那个人的掌心,紧闭起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没入枕头里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