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坐飞机时遭遇气流颠簸,突如其来有心脏猛然往下一坠的感觉,最近一段时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他没有告诉张渊,天气开始变冷之后人也开始觉得更加懒惰,身体沉重精神困顿,越来越不想自己走路。有时候在夜里惊醒,窒息感和心悸感几次把他搅得呕吐,连呼吸都感觉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似乎有很多不好的预兆,张渊近来精神紧绷到有些一惊一乍,他不想额外在火上浇油,只在复查时单独告诉了医生。
赵昕看着他的各项报告,没有对这种症状给出具体的解释,只是指着他的单子叹气,说主观感受是很复杂而私人的事,医学上还没彻底研究明白,按照他目前的进展状况,会出现这种无法解释的不适感也多有先例。
末了似乎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小舟,你之前不是考虑过国外还在实验阶段的手术方式吗,我觉得你可以再问问。”
季苇一听罢,也只是很从容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心想,医学上没研究明白的又何止是那一件事。
当然这话他也没跟张渊说。
把衣服拉链提到顶,仅仅是两片布料收紧的力气,他偏偏感觉胸口变闷,从轮椅上站起来慢慢踱步到窗前,把窗户推开。
手机在这时响起,程秋打来的,季苇一靠着墙接电话:“喂?”
他的病情没有对外说,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不参与圈内社交,未完成的工作有些推出去找人代劳了,有些在线上缓慢推进。
程秋算是跟他联系还比较多的人,通常都是发信息,很少来电话。他看见来电显示就觉得可能是有什么大事,果然一接起来声音就兴奋得快要起飞:“入围了!”
她紧接着报了一个分量很重的电影节的名字,季苇一的心脏立刻跟着砰砰砰飞奔起来,顶得他喉咙像是堵着。挪开手机深呼吸三次,才说:“嗯,程导不是志在必得吗。”
这电影在票房上估计不会有什么太高的成就,开拍之前就是打着先在海外电影节面世的主意。尽管程秋也进行了良好的预期管理,能顺利进入预测中首选的电影节还是感到很兴奋。
阳光灿烂地通知到:“聚餐吧,我请客,明天晚上。”
听筒那头静默了十秒钟,季苇一目光落在几步之遥外的轮椅上,神色暗了暗,旋即又笑:“好啊,挑个贵的地方。”
程秋又跟他嘻嘻哈哈打趣几句,然后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挂了电话,季苇一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连续站立这么久。
虚弱感仿佛是一瞬间从脚底涌上来遍布全身,他后背透出一身汗,迈步时腿忽然软了。
没摔倒,但是瘫软在地上站不起来。
季苇一看着近在咫尺地轮椅和沙发,把脸埋进膝盖里。
张渊急匆匆回家。
他最近心里都不踏实,打算把所有的工作都推了寸步不离的守着季苇一。今天的活儿却是季苇一朋友介绍的,据说是个很好的机会,他再三推拒,季苇一却强烈要求他去参加。
最后还是拗不过,收工第一秒就打车回家。
路上收到程秋的信息:
【电影入围了,明天聚餐。】
【季苇一也去哦。】
对方分明是“你家长也来你要乖乖听话参加”的意思,谁知道三个月不见他和季苇一那边能发生这么多事儿。张渊顿时心里更慌,回家电梯半天等不下来,干脆一路小跑冲进家门。
“怎么一头的汗?”季苇一拿本书靠在床头问他。
“你也要去。”张渊抹一把眼睛,汗水流进去了,涩得他眉头缩起来。
“对啊,”季苇一藏在被子里的脚踝隐隐作痛,脸上笑得春风和煦,“我可是金主。”
“可是——”张渊一时词穷不知道该怎么劝。
季苇一打断他:“张渊,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不是——”
“如果我之后真的不能走路了,我不会在他们面前出现了。”
他爱面子,人后怎么样倒罢了,凡是能留下影像的地方,总是要漂漂亮亮的才行。
张渊便再不忍心说什么,徒劳地张了张嘴:“家里同意,就好。”
——家里最后还是同意了,约法三章不能单独行动,不能乱吃东西,晚上九点钟必须回家。
回季家,防止张渊进一步纵容他发疯。
季苇一满口答应,精心挑选服装,盛装打扮。轻薄底妆和淡腮红掩盖病色,轮椅换成了拐杖,借口是前两天下楼梯扭了脚。
张渊从他过于逼真的崴脚模仿秀里迅速察觉端倪,捏住脚踝轻轻用力就听见季苇一抽气:“嘶——”
他赶紧松开手,又是吹风又是涂药。季苇一脚本来就肿,稍微有点伤反倒看不出来了,张渊倍感懊恼:“什么时候弄得?”
“……昨天,就稍微碰了一下下。”
张渊怒而宣布:“从今天起我都不出门了。”
“那不行,我们还得一起去聚餐。”
聚餐的氛围很好。
精心打扮的季苇一比他的拐杖更惹眼,气氛高涨,除了他和张渊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精的作用下,无人注意到今天看起来兴致很高的财神爷基本上吃没吃什么东西,只挑着口味最清淡的菜尝了尝。
张渊提着一颗心放松不下来,季苇一却高兴地有求必应,几乎跟每个人都拍了不止一张照片。
八点半许琮闯进来找他,才恋恋不舍地和众人告别:“哎呀,我爸妈最近管得严嘛。”
车绕开交通堵塞的地方平稳行驶,回家路上的季苇一依然看起来很开心。一路把照片递给张渊看,翻到最后,忽然惊呼:“我们还没一起拍呢。”
张渊凑过去,闯进他的自拍界面。季苇一按下快门,画面里模糊一片。
他的手在抖,控制不住。飞快地放下手机点了删除:“太黑了,没照好,下次有机会再照吧。”
张渊没说话,心事重重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车到家门口,许琮从后备箱里拿出折叠轮椅,张渊把人抱上去,他刚要去接扶手,对方却自己握住了:“我跟你一起进去。”
张渊躲季家人不是一天两天,很自觉地不要去触人家霉头。许琮惊异地朝他瞪了一眼,张渊却已经自顾自推着季苇一往前走。
说不上来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心里就是特别不踏实。
卡着九点钟的坎儿进了家门,季苇一喊没吃饱来证明自己今天确实没在外面乱吃东西。
难得见他吃饭很积极,家里人催着他洗手吃饭。
季苇一应声好,站起来往洗手间走。他今天走得比平时多很多,脚上又带着伤,张渊本来打算抱他,碍于这是父母眼前,还是压抑住了这种冲动。
从洗手间出来要往餐桌去,丛然已经给他把轮椅推过来了。
在家里,他多少还是有点逞强的意思,摆摆手自己往餐桌走。
很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软倒在地上。
张渊第一反应以为他脚伤发作无力支撑而摔倒,扑过去查看状况才发现季苇一眼睛也闭上了。
丛然在一旁大喊“小舟”,他人应也不应。
张渊伸手在他脸颊侧边轻轻拍打几下,心里忽然有种很不详地预感。
摸到他颈上青色的血管附近,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冻住了。
“小舟。”他抖着嘴唇叫了一声,偏头看向丛然,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摸不到了。”
*
精致衬衫被徒手撕裂,洁白而单薄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在张渊掌下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
季光远因为惊呼冲到楼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妻子正在给120打电话,不受他待见的青年跨坐在季苇一腿上,汗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自己儿子失去血色的身体上。
一瞬间,大脑空空,除了站着,什么都不会做。
直到有一声怒吼撞进耳朵里:“拿AED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