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认真钻研剧本揣摩角色的人, 无论是程秋还是季苇一也都对他在这方面没有过多的期待, 但张渊确实把程秋说的几乎每一句话都记下来了。
笨拙,但迄今为止似乎还算有效。
问题出在接下来, 他把剧本翻到折起来的地方,小心地不要将抽拉杆滑脱。
页面停留在男女主角分别的那一场,回去之后不久,他和韩音就要完成这一部分的拍摄。
之前的大多情况,程秋都给他提供了极其明确的指令。泛到这一情节中应该伤心还是愉快,细到此时此刻眼睛要看向何处,脚尖又该对准什么地方。
如果把这种方式的创作比作操偶师和提线木偶,张渊是个关节灵活度很高的好人偶,要跑要跳要站着发呆都干脆利落的执行了。
但是这一段,程秋很早便对他说:“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
像是一个还未近身就遥遥可以望见的庞然巨兽,从那时候起,压力就蛰伏在他身边。
人对于离别该有什么样的想法?或许是脑海中的语汇不够,张渊难以想象一切不存在于他生活中的东西。
他生命中曾有多次死别,但极少经历生离。死亡把一个人带走时,无论多么亲密的人也只感到无力,听凭命运降落在头上,在倒计时中苟延残喘。
而生离呢?
应该是碎玻璃、鱼汤、还是被扔掉的车载香薰?
张渊把那几页纸来来回回翻阅,读到尾又回到头。火车咣当咣当撞击铁轨,快一阵慢一阵停一阵,把他在床上轻轻地抛。起先觉得难受,后来困意就被摇上来。
他记不清自己脑海中到底浮现出谁的脸,灯不知几时熄灭了,通道上安全出口的指示牌有幽幽的绿光。什么人在他身边来来回回走动,纸张上的字迹好像从黑暗中跳掉他的脸上。
列车到站时,张渊跨步上站台。剧本和香薰都装进包里,但挥发的气味浸染一夜,依旧笼罩在他的衣服上。
晨雾未散,站台也被笼罩在一团水汽中。
人群推着张渊往前走,白茫茫一片。
*
季苇一回家,蚕丝被小灶电热毯,又回到生活不能自理“小舟”状态,吃药都得趁关了灯偷着来。
季津说要给他补补,一日三餐就都加了炖盅。
头一天他还乖乖把早上的海参中午的乌鸡和晚上的花胶全部喝光,嘴里那个被咬出来的伤口没好,第二日就化作口腔溃疡在嘴唇内侧生了根。
吃啥都疼,不吃也疼。
他抵抗力弱,伤口未能顺利愈合变成溃疡也不是什么大事,往自己嘴里多扔两片维生素B当做心理安慰了事。
别的不太影响,就是格外吃不下饭。热汤进嘴里一碰溃疡面就像火烧一样,等放了半天把汤搅凉,补品进嘴又是一股腥味。
第二天晚上季苇一就忍不住掩着嘴在饭桌上干呕,惊得丛然一个劲儿给他拍后背:“小舟,哪儿不舒服,肚子疼还是心口难受?”
“没事,有点腥。”季苇一偏头看着母亲撑在桌沿上的另一只手。
丛然适度医美注重保养,快七十岁看起来还像五十多。唯独手上沾染岁月痕迹格外明显,季苇一看着她的手:他最初的人生目标是拍点时隔多年还能被人谈起的作品,后来就突然变成能把父母熬走就算最高胜利。
到头来没想到,眼看着连这么个目标都要破灭了。
但是好在,季津马上要结婚,有一个新的生命将要降临到他们身边,又或者就算他们不急着要孩子,最起码也会有迎接新生的期待。
这可能是季苇一如此期待婚礼的原因之一。
丛然尝了一口他的汤:“海参冷了肯定腥,你得趁热吃啊,让许阿姨再帮你热热。”
“不用,妈。”季苇一舔舔嘴唇内壁,溃疡面一阵刺痛。“吃不下了,我上楼躺躺。”
他刚才干呕过,丛然不敢再逼他继续吃,摸摸儿子的额头,放任季苇一回卧室了。
过一会儿许阿姨上来送点保护黏膜胃药给他,季津刚回家,跟着探头进来:“胃疼?”
“不怎么疼,”他接过冲剂一饮而尽,又倒回床上:“你还是陪嫂子去吧。
季苇一病起来耍脾气的时候,许阿姨果断不想在他旁边触霉头。季津站着看了两分钟,见季苇一始终闷头窝着自己,嘟囔两句也离开了。
药粉虽然用热水冲开,但石灰粉一样的质地并不能溶解在水里,顺不下去的部分黏在舌头和喉咙上,一股奇怪的味道。
季苇一在床上趴了一会儿,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几乎无意识地滑动,不停在各个软件之间切换。
不知不觉,界面停在和张渊的聊天框上。
最后一条消息是半个小时前对面发过来的:
【吃饭了吗?】
真乃……京城人最佳寒暄榜榜首。
但是张渊是真想知道,就在季苇一拿着手机的时候,新一条消息跳出来。
还是:【吃饭了吗?】
【吃了。】季苇一盯着那条消息长达一分钟,最终在屏幕上敲了两个字回去。
他从聊天里退出来,把微信关掉。绿底方框里两个白色的小气泡面面相觑,他又重新点进去:【饿不着。】
饿不着——那是不可能的。
婚礼将近,全家的气氛都焦虑大过喜悦,毕竟人一辈子很可能就结一次婚。就算退一万步讲陈梦初真的还有二三四婚,她母亲能共同参加的也大概只剩这一回。
婚礼执行总监季苇一先生的焦虑比一对新人,不说有过之但也称得上无不及,小小的口腔溃疡迅速在嘴里增殖。
一开始只在下唇内壁的伤口上长了一个,紧接着牙龈上也冒出来,最后一根稻草出现在舌尖,从那时起季苇一就彻底吃不下饭。
他现在比之前怕死很多,独自溜去医院看诊,结论是免疫力低下,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医生边写处方单边教育他:“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就贫血啊,平时不好好吃饭?饥一顿饱一顿营养不均衡,别说口腔溃疡了,胃里都要长溃疡。”
季苇一把单子丢给许琮叫他去缴费拿药,自己坐回车里叹气:长口腔溃疡是因为营养不均衡,但是口腔溃疡不好他当然更吃不下饭。
好在这节骨眼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围着新人转,季苇一故技重施,拿功能饮料灌自己对抗低血糖。
现世报来得特别快,当天晚上,他又在夜里惊醒了。
心衰的症状会在夜里格外严重,他还没到不能平躺的地步,但惊醒之后,只有坐起来才能喘得上气。
季苇一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可能因为热量摄入太少低血糖发作,撑着床的手一软又跌下去。
喘息急促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呼吸不畅的窒息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挣扎中,他整个人从床沿上翻了下去。
地上铺了地毯,掉下来的时候蚕丝被裹着他,没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摔疼,季苇一借此能让上半身靠着床沿坐住。
头脑中的嗡鸣和眼前的黑雾慢慢散去,他从近似于濒死体验的恐惧中脱身出来,带着满身冷汗爬回床上。
头脑一时变得很空,他看着天花板躺了很久,默默给付新和发了条消息。
【拍摄有可能早点开始吗?】
凌晨两点,季苇一等到手机电池耗光自动关机也没能等到回复,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第二天十点多钟他才醒,好像宿醉的第二天,浑身都软绵绵的,头也很重。
给手机充上电之后,付新和的消息跳出来:【不太行啊,你也知道,档期都排满了。】
他也在心里笑自己昨天半夜发得什么癫,从床上爬起来,血泵不到头顶,身体失控的感觉一瞬间又涌上来。
摔回到床上,他爬起来靠着床头愣了很久,太阳都转到南边的时候,他点开和程秋的对话框。
许久之前,程秋曾有一条消息半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来剧组掌掌镜。
季苇一手指无意识地抚摸过去,颤抖的拇指不慎在程秋头像上敲了两下。
……拍一拍。
对方居然秒回:【财神爷有什么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