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渊候着自己的戏,原本在计划中很快就要轮到有他的部分,前面的一段却反反复复过不了。按说台词调度都不算很复杂, 程秋怎么看还是觉得情绪上差点意思。
他倒是得闲,季苇一却要忙。专心工作能暂时屏蔽掉大部分来自于身体的不适感, 唯独体力上的消耗非意志力可以抵消。
太阳渐渐高了, 天越发热。设备就算有架子固定借力, 本身也还是有不小的重量。
又一次没过,有汗水落进眼睛里,咸涩涩蛰得生疼。
季苇一松开手, 用袖子蹭了蹭, 直起身时的黑雾延迟袭来, 他不得不在瞬间的恍惚里摸黑攀住前方的设备。
黑色的摄影机表面被太阳炙烤的有点烫,他摸到的地方没有很明显的凸起,要用点力气才能稳定身体。
张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怎么了?”
季苇一在黑蒙里睁着眼睛应道:“没怎么。”边说边开始在心里默默计数。
从一数到五, 眼前的纯黑开始被以各种方式旋转光圈所取代。张渊的脸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一手拿着矿泉水,另一只手虚虚衬在他背后。
季苇一的目光向下扫了一眼, 摊开的剧本掉在地上。
在这几秒钟里, 张渊一定发现了什么异样,边递水边丢了剧本腾出一只手来, 像是做好准备随时要去扶他。
他分明意识到了什么, 却只是冲张渊笑了笑:“不用,不渴。”
张渊伸手把瓶盖拧开:“不凉的。”
太阳高悬, 把水都晒热了。
季苇一犹豫片刻, 还是把水接过来。矿泉水接触到他的喉咙,他才觉出渴来, 忍不住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
试图把注意力从身体上剥离的结果,就是把包括疼痛在内的一切信号都开启屏蔽。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家里人对他的担忧有理有据,他的确是不怎么会照顾自己的。
但如果任凭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身上,像他这样不耐痛的人,是很难以这种方式工作下去的。
张渊眼见他喝了水,脸上的担忧没有减轻多少:“你是不是中暑了?”
季苇一不用看也猜到自己的脸色不好:“只是有点累。”
张渊嘴唇动了动,那头程秋又喊实拍,季苇一脸转过去看摄像机,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匆匆忙了一上午,体力彻底耗尽后,饭也懒得吃。
季苇一对这部电影执念归执念,三十几岁的人,也不是那么没轻没重。
来之前也跟程秋说过,他身体一般体力不行,连轴转恐怕顶不住,如果累了就只干半天。
他又不是主要演员,总不能因为自己的状态耽误整个剧组的进组和成品。
况且,硬耗着张渊就总是往他身上看,闹得心思不能集中。
程秋自然没有为难财神爷的道理,顺带着关心两句,又说:“你要是不回去,下午等到了张渊的戏我叫找人叫你。”
季苇一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等你们收工一起走。”
不愿意大张旗鼓讲排场,非要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的代价就是想走也没有车。
这地方漂亮归漂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打车都费劲。
剧组在周围搭了个简易的活动板房用来周转,有点身份的艺人通常都有自己的保姆车,活动板房里只放了一张窄窄的折叠床。
一口劲儿松下来之后,通宵失眠带来的痛苦卷土重来。季苇一本想躺下来补个觉,看到床单的瞬间,心里忽然又别扭起来。
最后还是拒绝躺下去,只窝在对面长沙发的角落里靠住。
身体放松之后,脑袋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程秋说,拍到张渊叫他。
就好像默认他是因为张渊才来这里吃土喝风一样。
他还顺嘴就应了。
就好像承认他其实真正想拍的就是张渊。
什么跟什么,季苇一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觉得背后怎么靠都不舒服,决定明天就立刻买个新的送过来把这个换掉。
他只不过是……一时脑子没转过来,程秋说啥他随口一答罢了。
但现在也不可能突然跑出去告诉程秋诸如拍到张渊也不用叫他一类的话。
欲盖弥彰,十分可疑。
本来想要打个盹,这些念头一旦跳出来,稀薄的睡意再度被搅乱。
季苇一闭上眼睛,板房里又窸窸窣窣传来脚步声,越是想睡睡不着的时候,感官都变得特别灵敏。
他叹口气睁开眼睛,看到影响自己近日睡眠质量的罪魁祸首正举着一件外衣试图往他身上盖。
见他睁开眼睛,张渊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漆黑的瞳孔微微躲闪。
“吵到你了?”
他自己听到的声音比常人要小,从小其实不太有放轻手脚的概念。儿时经常为此遭到父母责骂,依旧不太在意。
对于自己感知以外的事情,关注起来没那么容易。
后来和冯帆一起生活,对方年纪大了耳朵也不怎么灵光,更是从来不提这茬。
直到遇见季苇一,此事才成为一种烦恼。
季苇一心脏不好,很容易被惊到。他有时希望自己像动物一样长出肉垫,安安静静地做事。
“没有,”季苇一挣扎一下,从沙发里坐直,“程导不是叫你在旁边看着吗,跑来这里偷懒?”
“不是偷懒,”张渊举着衣服辩驳道:“怕你冷。”
张渊如今身上穿的是戏服,戏外也只穿一件T恤,包里却总还装着这件外套。
说着,又往他怀里递。
季苇一本来不想接,又怕自己不接他就不走,还是把衣服接过来放在怀里团着。
“行了,你去吧,晚点我去拍你。”
张渊偏头:“你来?”
季苇一试图从他生硬的语气和细微的表情里判断张渊到底是想表达他希望自己去拍他,还是想劝他好好休息。
末了没读懂,却又将话语重复一次:“嗯,我来拍。”
季苇一试图把这句话藏进哄孩子般的语气里,就好像他纯粹是为了担心张渊失望才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再加个班。
以此掩盖,他自己确实也想拍的事实。
张渊的戏份所剩不多,明后天是最后的重场戏,如果顺利结束,之后就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背景板镜头。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活动板房门口,正午太阳高悬,把他整个人映成细长的一条黑影。
像是杂在原石里的深色宝石,有待打磨,或许能一鸣惊人。
既然是他独具慧眼从河里捞出来的,凭什么不能由他亲自操刀呢?
*
flag不能乱立,人想偷闲,通常就不得闲。
对张渊许下诺言一个多小时,折腾大半天怎么都折腾不完的那两场戏忽然就顺利结束了。
程秋派人来喊季苇一,附带一句没歇够就算了。
他还是从沙发上爬起来,慢腾腾跟过去,走到人群中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的还是张渊的外套。
原本只是接了没真想穿,坐着不动身上就发冷,迷迷糊糊把衣服套上,忘了脱。
别人不知道,他和张渊却清楚。季苇一在心里默念三次这衣服当初是他花钱买的,四舍五入也算是他的衣服,往机器前面一凑,摆出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
倒也不是装得,他本来就热爱工作。
上午不顺利,进度拖慢了些,下午的安排格外紧。时间过得急匆匆,演员有耐心耗下去,太阳落山的时间却不等人。
抢在天光消失前,总算拍完计划中的最后一个镜头,程秋看完监视器里的影像,拍拍手喊收工。
全天下的社畜都最喜欢下班。
第一天到这里来,风里的沙尘和紫外线的强度都一时还令人无法适应,能顺利收工早点回去歇着,每个人都挺高兴。
乐极,就容易生悲。
季苇一在一众琢磨着收工后要不要去聚一聚喝一杯在新地方探探路的讨论声里站起来,熟悉的黑暗再度袭来。
他最近遇到这种情况太频繁,心脏功能弱,血液总是不能及时泵到头顶。即便留心起身的动作不要太剧烈,还是会遇到忽然眼前一黑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