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再看,下意识想要偏过头去,动得幅度极小,忽然却像意志力忍耐到了极点,顺着心神动摇的一刻,身体被夺去了控制。
胃里一缩,张嘴便吐了。
呕吐紧挨着他那话,说什么都显得太不可信,更何况一路上头都不敢怎么转,现下却整个身体都跟着震动。
季苇一没吃什么,万幸不至于弄得满车满身狼狈。只是干呕一时停不下来,他几乎被不断上涌的呕意弄得喘不过气来。
天旋地转里,分不清车究竟开了多久,只知道等晚风吹在脸上,微凉的空气让脑袋重新清醒起来,张渊扛起他,飞快地往医院急诊走。
然后就被护士骂了:“他吐你还这么搬?”
季苇一感觉到自己被放平到什么地方,身体不再移动之后,才敢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躺在急诊室的轮床上,有人正在往他手臂上扎血压带。
张渊愣愣站在一旁,白眼球上全沁着红。一晃像是两眼含泪,一晃又觉得只是医院的顶灯造成的幻觉。
季苇一开口就是打发他走:“衣服脏了,去买一件换上。”见张渊摇头,又说:“给我买一件。”
帮他量血压的护士却瞪他一眼:“这时候还管什么衣服,回头去领一件算了,一会儿身边没人谁管你。”
季苇一养尊处优半辈子没挨过几回这么直白的怼,一时竟给她噎住了,任凭张渊一路跟到CT室外。
他心率血压都不对劲,被送去加塞做完了检查,检查结果却很有些虚惊一场的意思。
没有出血,轻微脑震荡。
季苇一看看医生的表情,觉得对方可能要不是看在他很虚弱的瘫在床上,甚至想把他从床上赶起来把轮床要回来。
张渊紧攥着报告单,卡纸的边缘都生出褶皱:“但是,他吐得很厉害。”
“可能是因为脑震荡,也兴许是晕车呢。”医生对着电脑敲病历,盘包浆了的键盘噼里啪啦乱响。
张渊皱着眉头,身体不由向前凑,唯恐听不清错过什么。
“就你们开过来那条路,好人走了估计也有不少要吐呢。再说,你这个情况,”他谨慎起见,还是决定给季苇一叫心内科会诊。又说:“不过脑出血有可能不会立即表现出来,保险一点还是观察一夜吧。”
季苇一终于又找到机会把张渊打发出去:“好了,你去买衣服吧。”
张渊等他在病房里安顿下来,终于扭头走了。季苇一松口气,独自迎来心内科的医生。刚把对方送走,就看见张渊又回来了,身上已经换了衣服。
在他“这么快?!”的眼神里,解释了一句:“问隔壁,买了一件。”
二手棉T洗的褪色,尺码还小,绷在他身上像健身房显摆身材的拉会员教练。
张渊不在意,凑到季苇一床前。医生还是给他开了点液体吊,张渊先摸他的手指,不等季苇一躲就放开,两手轻轻夹住输液管的上端。
怕他手凉,用体温去加热。
季苇一看他手背上几道红印子,大概是他在车上吐得厉害,不小心刮到的,立刻决定把剪指甲提上日程。
又说:“你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有护士看着,没事。”
张渊摇摇头:“不走。”
季苇一冷下声音:“叫你回去。”
张渊不应声,就那样捂着输液管看着他。
僵持了几分钟,季苇一率先败下阵来,又换一副神情软言细语地哄他:“你今晚先回去,我要是没事,明天也就回去了,要是还在要医院,你明天收工再来。”
张渊却俯下身子:“不要明天。”
“不要明天。”他很用力地重复了一次:“为什么总是想着明天的事情,明天还没来,今晚我不走。”
“我就在这里陪你。”张渊说。
被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盯,有一瞬间,季苇一的脑海空白了。
尔后,第一个涌进来的念头是:
你看看你,分明是你不想面对他才要赶他走,嘴上却说担心他休息。
冠冕堂皇的。
就好像他在心中一直以来用作拒绝张渊的理由,是自己或许时日无多,而张渊还有漫长的一生。
——他当然想过,或者说时时刻刻意识到这件事。
但是不仅如此——他又哪里就是这么无私的人。
就在来时的路上,在张渊紧紧抱着他的时刻,季苇一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对自己的人生本就有许多不甘:根深蒂固的疾病,为何是他?半途夭折的野心,为什么他要止步于此?
爱呢,爱也一样。
凭什么是他所不能拥有的东西,他当然也曾这样想过。
他怕的究竟不是短暂的爱,而是与之伴生的东西。
家里人当然爱他,可是他的父母想做一对不惜代价拯救孩子的优秀父母,结果最好是这孩子要么英雄凯旋一般彻底痊愈,要么英雄壮烈一般在用尽手段之后早早死去。偏他却让他们失望,就这么不好也不坏的活着,时间日久就难免成了麻烦。
冯帆对他也不是没有真情,但中间掺杂太多利益纠缠,最后让他们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彼此。
他是这样长大的,很轻易能识别他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唯独张渊。
除了他本身,张渊仿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求。
可越是如此,反倒让季苇一深感不安。
陌生的,炙热的。像火山口里浸出一碗温泉,不跳下去,不知道下面究竟是温暖还是深渊。
深潭正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默默招手。
张渊忽然用手盖住了季苇一的眼皮。
灯光都被挡住,黑暗再度笼罩。然而很温暖,很平静。
“睡一觉吧,”张渊说,“快点好,来拍我。”
“你想拍,就拍我。”
“最重要的一场,我们一起。”
第58章
人总是越想要什么就越遇不上什么, 反过来也是一样。
季苇一在家里整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要是他乐意,真找个人给问他喂饭也不是不行, 结果还是天天吃不下睡不好。来到剧组,累得要命也会失眠。
属于是歇着也不行, 累着也不行。
偏就如今他为了避免和张渊继续对话, 闭上眼睛装睡, 困意忽然潮水一般涌上来。
问题是真能好好睡觉的人也不该躺在这儿,留观室里沉迷睡觉只会让人担心这人是不是真的脑出血了嗜睡昏迷。
屋里彻夜不熄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医生护士来查房, 越见他睡越不让他睡。
眼前明明暗暗, 耳边又很吵, 第四次被弄醒时他赌气般把被子拉到头顶,又因为在医院,没有可以发作的正当理由。
住院熟练工的基本素质:不迁怒医护人员。
但是可以迁怒突然改善的睡眠质量:怪前夜未眠, 怪据说没有镇定效果的点滴药水, 又或者怪可能还没晕车严重的轻微脑震荡。
恼了没一会儿居然又睡过去。
张渊观察到被子底下重归安静,才慢慢顺着方向把被子往下拽, 确保季苇一口鼻都露在外面。见对方在睡梦中皱皱眉头, 又把手掌搭在他眼睛上遮光。
张渊一手扣在季苇一脸上,一手暖着输液管, 整个人被拉扯成一个很别扭的姿势, 上半身侧倾着。
陈之禾这个角色几乎不怎么说话,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肢体动作。他摸爬滚打了一个白天, 身体素质再好, 这么扭着也难免觉得腰酸背痛。
留观室都拉着帘子,隔壁陪床的男人打呼噜声音震天。张渊就算听不清, 也不堪其扰。
短暂地放开捂着输液管的手,把助听器摘下来藏进口袋里。
陷入睡眠中的季苇一也跟着动了动,睫毛若有似无擦过他掌心,张渊手心里就渗出细汗。
热意蒸腾,季苇一翻了个身,却不慎碰到脑后的伤处,痛得整个人缩了一下。
张渊抬起手要去扶住他,睡梦中的人却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凭空向身边一揽。
好像疼痛中寻找什么倚偎。
他把他的手揽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