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给甲方人工呼吸(99)

2025-07-31 评论

  持久困扰住季苇一的过去究竟是什么?甚至比健康更重要,哪怕他病得那么重都无法放下的事情。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但在听到“冯帆曾经试图绑架我”的那一刻, 张渊还是听到了心脏猛然砸在心口的声音。

  冯帆,绑架, 季苇一。

  两个熟悉的名字, 一个有些陌生的词。仿佛以任何方式都无法组合到一起,却的的确确是从季苇一口中说出来的。

  他把脸埋进枕头里, 才掩住因为惊讶而放大的呼吸。季苇一的故事从头展开,他的身体其实已经因为过分紧绷而微微颤抖起来。

  会被发现吗?张渊想。理智告诉他应该趁此机会彻底了解前因后果,可是感性已经叫嚣着不想让对方再说下去。

  仅凭听力,他很难判断一句话的语气。但就算听不清呼吸中的颤抖,也意识到提起往事让季苇一感到很难过。

  揭开旧疮疤有可能会让伤口得到更好的恢复,但这是不确定的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过程一定很痛。

  他想让他好,又不想他痛。

  然而陷入旧回忆的情绪激荡快要把季苇一吞没,无暇顾及来自身旁细小的声音,他继续说下去。

  “从十岁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前几年我生病。”

  最意气风发的那几年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他就因为心脏问题突然晕厥,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后出了抢救室就进手术室,出了手术室又进ICU。

  和目前的心衰不一样,那次病得又急又凶险,瞬间就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但扛过手术,还算是现有的医疗水平可以解决的问题。

  清醒过来躺在医院里,比起身体上单纯的病痛,重新变成温室娇花的无力感更让季苇一感到苦闷。

  就在此时,相隔十几年,冯帆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大概是觉得我看到冯叔心情会好一些,我家里人跟他说了我住院的事情。最开始看到他我确实很惊喜,我曾经有点担心他不想见我,是不是因为我当时做错了什么。”

  比如他太爱生病害得谁都没过好年很麻烦,或者因为那次他的重感冒肺炎,他的父母背地里责怪过冯帆导致两家的关系变得尴尬。

  季苇一本以为,多年后的再度重逢能够解开自己多年以来的心结,甚至曾经一度把这视作熬过鬼门关的嘉奖之一。

  毕竟突发的疾病已经从他这里拿走了太多快乐,按照运气守恒定理,也该有些好事发生才对。

  可是冯帆的确带来了答案,事情的真相却实在不是他所期待的。

  “他来是在我手术结束一周后,刚从ICU转去了普通病房。”

  死亡的阴影开始从头顶移开,体力却远未恢复。看见冯帆,莫名恢复了精神和他聊起童年。对方不敢逗他,他却常常忍不住自己要笑,开胸手术后被牵扯的肋骨痛得要掉眼泪。

  “冯叔陪我待了两天,还带来了桦城的鱼给我。第三天,他说要像我坦白一件事情。”

  季苇一无声地裂开嘴笑了笑,长呼出一口气,压抑在心头的哽塞感却丝毫没有消失。

  “他说,感觉很对不起我。过了这么多年,年纪大了,总是梦到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我。”

  熟悉的医院,熟悉的国际部病房。记忆飞回到多年以前,季苇一惊讶地发现原来当初的画面都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寂静的病房里,心电监护的间隔声越来越密集,最后响起尖锐的报警,冲进来的医生往针管里推注药剂。

  他在胸前尖锐的疼痛里偏头朝一旁茫然无措的冯帆看,尽可能用最后的力气平静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我们以后不要再见了吧。”

  没说恨,也没说原谅。

  “其实我如果因为以前的事情生气是理所应当的,但他特意来跟我坦白,我是不是不该为了这件事生气?”季苇一又把眼睛转回到张渊的后脑勺上,哪怕是自说自话,看着张渊让他感到一点安心。

  “可是我,我没办法让自己不这么想。我想,是不是担心我可能会死,所以必须趁着这个机会告诉我?”

  不想在晚年不断反刍自己的过失,害怕以后再发生什么意外导致他往后余生都没机会开口,危机感顿生,才终于跑来京城和他见面。

  然后求得他的原谅或者强烈的怒火,就可以为此事画上真正的句号,把获知真相的痛苦甩在他身上,自己在精神上卸下重担得以解脱。

  多阴暗的想法,但他偏偏就是不能把这样的念头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或许冯帆并不是这样想的,当他看见张渊的时候,季苇一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

  原来坦白没有成为他们二人中任何一人的终点,真正的终点唯有——

  “我一直在想,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他,可是我还不能。那现在呢?现在我可能也快死了,我是不是应该——”

  他话没说完,忽然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张渊不知道是怎么一瞬间从沙发窜到他的病床上来的。总之抱他抱得特别紧,在昏昏灯火里去找他的嘴巴。

  忙一整天没顾得自己,刚冒出来的胡茬蹭在季苇一下巴上有粗粝的痛感。

  对于张渊的突然袭击,季苇一的身体僵硬了一秒钟,忽然又在一瞬间瘫软下来。

  眼泪流到嘴里有一点咸,张渊抬手去蹭季苇一的脸,蹭来蹭去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泪,还是重复那句话:“不要说。”

  季苇一没有问他究竟听到了多少,苦笑道:“张渊,你为什么能这么轻易的让这些事情过去呢?”

  张渊像是玻璃、陶瓷、光滑的金属表面,往事浇在他身上,统统像水一样流走了。

  他却是沙子、棉花、海绵,爱恨纠葛苦辣酸甜,一点一滴吸饱了不放过,然后就变得越来越重。

  明明只要拿起来拧一拧,却又偏偏不这样做。

  “我应该原谅他的,对吧?”季苇一问,“他其实没有真的伤害我。”

  “没有应该。”张渊把因为接吻而脱落的氧气管重新放回固定的位置,顺势捧住季苇一的脸,“不想原谅,就不原谅。”

  “但是,我能怪他吗?”季苇一问。

  对冯帆,对他的父母,他始终都有这样的疑问。天平的两端各自摞着很多东西,他有时候往左边看,有时候又朝右边看,可是总也看不清中间的指针到底往哪边倾斜。

  如果代表“错误”的那一侧被另一头抬在上面,他是不是没有资格对这一切心生怨念。

  张渊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很急促的心跳鼓点一样敲击他的手掌。

  “这里有什么感觉,都是对的。”他说,“你怎么想都可以。”

  痛就是真的痛,不开心也是真的不开心。人的所有感受都是真实存在的,判断标准不是应该不应该,能不能。

  大脑想得太多就会累,问问心。

  季苇一眨眨眼睛,把头靠到张渊的胸膛上,用耳朵贴住他心脏的位置。以往这种动作只有张渊才会对他做,但对方很自然地把他搂住,手环到背后,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后脊骨。

  坚实有力心跳像是从大地深处直接长出来的一样稳定,季苇一数到一百次,忽然问:“会过去吗?”

  张渊用下巴尖蹭着他的发顶:“到你想要过去的时候,就过去。”

  “嗯。”他应了一声,然后沉默着趴在他的胸口上。

  很温暖,但是与此同时,又有另一种烦恼从内心里萌生出来。

  在这个夜里,张渊就像海一样将他所有难以示人的情绪全部包容。

  哪怕冯帆对他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哪怕,讲出这件事的真相无异于在告诉张渊,他所得到的来自冯帆的帮助,最初是建立在他和季苇一难以理清对错的纠葛上。

  张渊还是很平静地接纳了这一切,并任由过去的事从自己身上流走。

  但是,但是。

  越是这样,季苇一又无法抑制地去设想。

  如果过去的一切都终究不能停留在张渊身上,未来终有一日,或许就在不太遥远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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