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宋孝远确实考虑过退缩,不过只要往后退上一步,他就会想起对林慎停的承诺。可是自己连进门第一句话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真的算是做好准备了吗?
但……那是我的父母,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想。
宋孝远深吸一口气,揉了下脸,重新调整脸上的表情,不过还没等他再次纠结要不要进去,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宋孝远一惊,回头看去,竟然见到应缇被阿姨扶着胳膊,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干嘛呢,想给我当门神吗?”应缇松开阿姨的手,又把手往宋孝远那边伸了伸,“快扶着你妈妈,没人扶着我可站不稳。”
宋孝远连忙牵住应缇的手,帮她推门,重新把她扶回床上。应缇冲阿姨使了个眼色,阿姨心领神会,点点头关上门离开了,只剩病房里应缇和宋孝远两个人。
“刚刚在走廊上走了一圈,这才重新感觉到这副身体是属于我自己的……宝宝,帮我把窗户推开一点,傍晚凉快,稍稍让我吹些晚风吧。”应缇微笑着说。
宋孝远听话起身,刚一把窗帘拉开,夕阳就带着橙黄的光毫不客气地落进窗内。
遥远天际绽放出一束束蓝粉的光束,几粒星子在温软寂静的天空中闪烁,往下瞧,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黄昏映照的灿烂。宋孝远屏气怔愣的瞬间,身后传来应缇的笑声,“托了宝宝的福,如果你今天不来,我还真没什么心情要看黄昏呢。”
宋孝远回头,看见应缇还带着病气的脸被日落照亮,她继续说道:“宝宝是我的福星,对不对?”
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宋孝远便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他猛地侧脸,装作去看窗外的夕阳,遮掩自己失态的模样。
应缇的眼神开始变得心疼,她轻声叹了口气,冲宋孝远招手:“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妈妈上次打的巴掌……应该很疼吧?”
宋孝远本来不是很想过去,他还不愿让应缇那么早的看见自己崩溃的样子,但应缇的手好像有什么说不出的魔力,宋孝远几乎是下意识的朝她走去,半蹲在病床前,任凭应缇温柔抚摸过他的发顶与脸颊。
半晌,应缇的手停留在掌印曾经存在过的地方,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溢满了自责与愧疚。
“又瘦了,脸颊上都没肉了……不好意思,妈妈好像每次见你,都只能说你又瘦了、你又不认真吃饭、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这种没有营养的话,但妈妈关心你,又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和你聊,只能说这些……孝远,我这两天反思了很多,也只得出一个结论,我和你爸爸确实是对不负责任的父母,也确实错过了你最珍贵的成长。”
“我们真的很不负责任,在你的成长中缺位,忽略了你的病情,在你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我们不在你的身边,就连你所受的那些苦难,我们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了解的更是不详细。”
话音刚落,没有预料的,应缇的泪珠忽然如同断了线一般扑簌落下,宋孝远一惊,慌忙拿纸巾去擦,可是泪无法擦干,甚至越擦越多,最后湿了宋孝远满掌,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应缇,退化成一个从未见过父母眼泪的小孩,无助又难过。
应缇紧紧握住宋孝远的手掌,潮湿的泪水融化了掌心与掌心之间的距离。她还在流泪,犹豫片刻,又慢慢抚向宋孝远后脑勺上的那道疤。宋孝远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应缇注意到,马上将手缩回。
但下一秒,宋孝远还是低下头,完全向母亲袒露那道时日已久的伤疤。
应缇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流的更凶了,她失声数回,好不容易平复下心情,像是对待世间最脆弱的珍宝一般轻碰那些狰狞的组织,她甚至不敢拿带茧的手指去触碰宋孝远的疤痕,即使她知道这是一道已经经过数年的伤疤,疤痕下的伤口早已愈合,她还是会担心宋孝远会痛,就像他小时候那样,容易受伤的孩子怕疼,摔倒一下就要眼泪汪汪,非要应缇抱在怀里哄上好久才能停止哭泣。
稚嫩的,小小的,柔弱的,快乐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对父母的亲密与依赖。
宋孝远闭着眼,紧握双拳,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只能从他微微颤抖的眼睫中窥得一丝动容。
“小林和我说,你这道伤口是被宋凛打的,他之后还把你送到了岛上的疗养院,”应缇调整呼吸,压制住一位母亲的怒火,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当时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宋孝远转过身,沉默片刻后,垂眼捏住应缇的指尖,轻声道:“是奶奶。”
“当时你们被宋凛的借口给蒙骗过去,但奶奶长期联系不到我,心里已经生疑,又正好遇到我跳海自杀,宋凛把我送回海市治疗,她这才有机会找到我,把我带离了宋凛身边。”
在那个时候,除了况毓昀,没有人知道宋凛到底是个多么恶劣的人,应缇他们只觉得宋孝远在宋凛身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有况毓昀知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应缇被跳海、自杀这几个字眼激的眼眶更红,她感到无穷的后怕,下意识又用了些力气去握紧宋孝远的手。
“奶奶那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没有办法天天陪着我,便送给我一只小猫,就是你们在我家里看到的那只,我能挺过来,奶奶和泡芙帮了我很多,也是她支持我继续完成学业,但我……”
宋孝远的声音已经开始出现颤音,他闭眼几次,努力想要压制失控的情绪:“我没能注意到奶奶的心结,因为我自顾不暇,一直到奶奶去世,我才明白她的痛楚,可是,为时已晚了。”
应缇当然知道况毓昀是个多么好的人,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想起车祸前她和宋惊早与宋凛的争吵,一时间也是心绪激荡,难忍愤怒道:“所以,你奶奶是早就察觉宋凛和顾庆滇之间的事,所以当时即使已经躺在病床上,也要和宋凛离婚,对吗?”
“或许,奶奶忍了一辈子,也许到了临终前,不想自己再和宋凛有任何牵连,”宋孝远摇头,“毕竟奶奶走后,宋凛还在拿奶奶当作自己深情的证明,这怎么能让人不恶心呢?”
说到这里,宋孝远实在忍不住,扭头过去稍微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应缇看的难受,再次摸了摸宋孝远后脑勺的伤痕,温声叫他:“宝宝。”
“妈妈从死亡线上走了一遭,现在心里没有其他任何想法,妈妈只想和你道歉,不仅为那个巴掌,也为我和你爸爸对你的不信任与不理解,”应缇用手指将宋孝远后脑勺的发丝梳齐,又轻轻压了压,“不管你喜欢谁,和谁在一起,喜欢女生或者是男生,还是说……”
应缇忽然笑了一下,“还是说昨天陪我聊天的小林。”
宋孝远一怔,随即又不好意思地垂眼,生涩地避开母亲的调侃。直到现在,直到提及林慎停,他才露出了一些专属于少年人爱恋的羞涩与纯真,像月亮在花开的田野上升起,萤火虫飞在五月的树丛。
很可爱。可爱又可爱。
应缇微笑,她捏捏宋孝远发红的耳垂,继续说道:“宝宝,还有那些你想做的,或者说已经做过的事情,我们都不会怪你,我们的缺位让你难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怎么还舍得怪你呢?”
“相反,我的小远从那样的过往中挣扎出来,甚至还想着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保护我们,是我和爸爸欠你太多,”应缇看着已经完全怔住的宋孝远,又有些无法抑制眼泪,“宝宝,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公司那边的事情,交给我和你爸爸,我的宝宝不要再那么累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吧。”
“你一直在为我们骄傲,其实,我们也在为你骄傲。”
在黄昏光线下,宋孝远看见自己的手指被镶了层透明金黄的光边,他红着眼低头,听到自己的骨骼在淙淙作响,那是什么?久违,却又万分熟悉。
病房外忽然传来一声关门的声响,宋孝远回头,看见拄着拐杖的宋惊早一瘸一拐走进病房,看着他和应缇,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