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失踪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良久的静默后,伴随着几不可闻的哽咽,刘奕玲倚靠在墙边,缓缓道来:
“彤彤一直想去那座新建好的游乐园玩一天,但家里实在捉襟见肘,不管孩子怎么软磨硬泡,她爸爸就是不同意,我又是家庭主妇,没什么话语权……”
“但那一天他突然松了口,主动提出要带孩子去玩,我只当他是涨工资了,或者是得了什么奖金,也就没在意。毕竟之前他对孩子还是不错的,算得上是个好爸爸。可那天直到晚上九点他才回来,期间一直不接电话,我问他孩子呢,他支支吾吾地说送到别人家去过夜,盘问了好几遍他才承认,孩子丢了。”
种种行为都足够可疑,路从辜双眉紧蹙,问:“那你就一点怀疑过他吗?”
话音刚落,他就被应泊拉到身边,转头撞上应泊制止里还有些哀伤的眼神。刘奕玲脸上淌下泪痕,话语既像是为自己辩解,又像是责备自己:“我只是个家庭主妇,我的生计,还有孩子的学费生活费都得依靠他……我不是没怀疑过他,可我不敢相信,如果是真的,那、那一切就都毁了……”
“在这之后,你发现其他异样了吗?”应泊一手虚虚揽着路从辜的腰,一手撑着下巴。
“我趁他睡着后,翻过他的手机。”刘奕玲揩去眼角的泪水,“发现他有几十笔不知道去向的支出,每一笔都在几千到几万不等,甚至还有很多网贷软件,我不敢看他借了多少……可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听到这儿,应泊已经猜到了大概:“网赌?”
他一向是个相信直觉的人,从看到竺志强的第一眼,那人颓靡、麻木中又有一丝偏执的神情就让他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赌徒。如果说毒瘾对人的侵蚀是肉眼可见的躯体上的衰败,那赌瘾则是从劫持头脑的奖赏机制开始,一点点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在那种即时反馈的大起大落的情绪面前,没有几个人能抵抗。
一个公司职员,因为机缘巧合落入了网赌的泥淖越陷越深,窟窿越来越大,连网贷都堵不上的时候,他会怎么办呢?
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个丢在大街上就会被人虎视眈眈的孩子。
人们总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即便被亲生父亲亲手送进龙潭虎穴,那可怜的孩子依然会叫他一声“爸爸”。
“我现在开始怀疑他侵占过公司财产了,因为还不上,所以动了歪心思。”应泊习惯性地发散思维,“以前在三部办过的职务侵占案子里,很多都是拿去赌博了。”
“假设,假设真的是这样,是他把孩子卖给了人贩子。”路从辜这一回把话说得委婉了些,“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刘奕玲的声音又开始打颤,“我不知道……”
“以出卖为目的,为非法获利,把孩子交给买家,构成拐卖儿童罪,不因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而豁免。”应泊摆出了一副循循善诱的态度,“如果您不愿意做这个证人,我们也不会强求,毕竟……还是太残酷了,不论对您还是对孩子来说。”
“我唯一想要请求您的是……”他稍稍屈腰,让自己和对方处于同一高度,“不管您的丈夫怎样乞求、悔过,都不要出具谅解书,这并非是出于一个检察官的角度,我只是怜悯您的孩子,她能依靠的只有您了。”
“我见过很多像您一样的女性,包括我自己的母亲。即便在丈夫那里受到了一生都难以磨灭的伤痛,却还是会被母职、妻职捆绑,被自己无用的慈悲裹挟,违心地一次次原谅对方,直到为了那点沉没成本把自己和孩子这辈子的幸福都赔进去……”他又流露出那种对谁都温柔耐心的笑容,两眼弯弯,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您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这是应泊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母亲,路从辜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由得开始联想,怎样的经历会让应泊对母亲产生这样的评价呢?可他又答应过应泊,在四个月后的那封邮件到来前什么都不要问,眼下也只好把满腹的狐疑都重新安顿好,面上还得装傻。
“……我明白。”刘奕玲稍稍点头。应泊见状颇为满意地站直,望向病房内:“好,那我们也不多说了,您再考虑考虑。”
路从辜有时候控制不住地钦佩应泊,此人涉猎的领域实在有些过于广泛了,不仅能熬大夜跟张继川一起钻研新发售的游戏,就连翻花绳这种小游戏都能试上一试。路从辜皱着眉头看他跟彤彤用奇怪的咒语交流着,一时间也插不上话,只好悻悻地走到窗边,带上蓝牙耳机。
“头儿,上车了。”方彗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很顺利,他们没起疑,在跟那个诈骗小子谈价钱。”
“小棠呢?”
“我在这儿!”卢安棠同样小声地跟他打招呼。
在先前那个诈骗了路从辜几千块的犯罪嫌疑人的帮助下,两个作为诱饵的姑娘伪装成找工作的年轻女孩,成功与人贩子交接上,她们身上都戴着隐形摄像头和隐形耳机,方便记录整个交易过程。临出发前,卢安棠向路从辜重复了几十遍行动暗号和“我一定听从组织安排”,这才让路从辜勉强放松警惕。
两个姑娘都是齐耳短发,身上也有常年训练留下的肌肉痕迹。唯恐对方生疑,她们只好穿了宽松的长袖裙子盖住肌肉,还特意化了一个显白显瘦弱的妆容。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对方并没有搜身,没有发现方彗后腰上藏着的陶瓷刀片。
为了保证两个姑娘的人身安全,路从辜安排了三辆车跟踪保护,一旦打头的侦查车辆被发现,就立刻换下一辆顶上。
“师傅,咱们去哪儿啊?”方彗有意套话,给随时待命的其他人听。听声音,车前座似乎有一男一女,年纪都在45岁上下,两人用听不懂的方言交谈,听方彗这么一问,有些不耐地回答:“到了你就知道了。”
“哦,那您开稳一点。”方彗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后视镜,侦查员的车不远不近地咬在车后,“我妹妹有点晕车。”
病房里,应泊哄彤彤玩了一会儿,注意力又被路从辜吸引走了。他凑到窗边,取下一边耳机给自己戴上,中年男人大喇喇的声音随后钻入耳中:“小姑娘,哪里人啊?”
“本地人。”方彗爽朗一笑,“中专辍学了,打算尽早找个活干。”
“噢……”男人不再多问,专心开车。
“咱们现在是直接去干活吗?”方彗又问。
“不,还早。”前座的女人代为回答,“先带你们去验个身。”
“验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这个词,路从辜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卢安棠趴在方彗身上,故意装傻问:“姐,验身是什么意思?”
“就是看你们合不合适,有没有什么病,没事,很快就好。”男人话音里有些诡异的轻快。路从辜把通话切给后车的侦查员,吩咐说:“跟紧了,不对劲。”
不久后一阵刹车声响起,方彗从车窗向外望去,喃喃地念出声:“平安宾馆?”
为什么要来宾馆?
还不等发问,那男人拉起手刹,解锁车门,示意卢安棠一个人下车,女人则留在副驾驶不动。方彗顿时有些慌神,想一起下车,却被男人一个眼神打住。她向车后望去,三辆侦查车都停在附近,等待命令。
乍一看,这也只是一家平平常常的小宾馆,连房卡都没有。男人在前台开了间房,叼起一根烟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打量卢安棠一眼。那赤裸的、肆无忌惮的眼神正像是一双肮脏的手,在她身上来回游走。卢安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问:
“304号房间?”她故意大声念出来,“叔叔,来这里做什么?”
“歇歇脚嘛。”男人打开房门,“进去坐坐,咱们先聊一聊,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