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回律所吧。”
“你说什么?”应泊神色一冷。
“你听见了,别装聋。”
“搞不懂你。”应泊语气带了些情绪,“听我的,必须回家,我帮你把案卷搬回去。”
陈嘉朗没再跟他对呛:“不想回家,家里太冷,也太空了。律所有人,热闹一点。”
这话让应泊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他沉默一会儿,笑得很难看:“你原来也是喜欢热闹的,我一直以为你很讨厌手底下那群话多的笨蛋。”
“没有笨蛋怎么凸显出我的能力?”陈嘉朗笑笑,“没生病的时候觉得他们吵,生病了反而希望越吵越好,这样我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应泊实在对答不下去了。他别开脸,不经意地抽了抽鼻子:“坐好,我送你回律所。”
写字楼依然冷冰冰的,陈嘉朗缓慢地下车,从应泊手里接过车钥匙,自然而然地把胳膊搭在应泊肩膀上:
“再扶我一次吧,我怕自己倒在电梯里没人发现。”
或许是心情好转许多的缘故,陈嘉朗对着电梯轿厢壁,开始整理起领带和发型来。倒影里,应泊无意识地翻动着CT片,放空大脑。
“有心事?”陈嘉朗问,“应该跟我的病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你的病就是现在最大的事。”应泊暂且不打算把调令的事跟任何人提及。电梯门开,他扶着陈嘉朗的腰,走向律所,半抱半拖地把人带进办公室,小心地放在沙发上。沙发上摊着一张毯子,想必那些不愿回家的夜晚,陈嘉朗就是蜷在这里捱过去的。
他站直身子想去接点热水,身后的陈嘉朗却突然发出尖锐的哮鸣,病情发作得太急,甚至来不及捂住嘴,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洇染了西装前襟。
“并购案……”陈嘉朗狼狈地躺倒在沙发上,手指向办公桌,“明早交割。”
应泊手忙脚乱地调了杯温水,混着药片和口服液喂他喝下:“求你了,休息一下吧,少赚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一点也是钱。”陈嘉朗勉强一笑,“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实话。”
现在就是被告知“龙德集团的幕后主使是陈嘉朗”,应泊都不想再计较了。他抓着陈嘉朗的手,冷得刺骨:“没关系,我不在乎。”
“其实我奶奶不是病死的,是被大货车撞死的。”陈嘉朗兀自说下去,“她每天早上四点就会出门送牛奶,哪怕我读研时手上有些钱,可以补贴给她,她也舍不下那点收入。那天天没亮,她又出门了,没看路,遇上一个疲劳驾驶的司机,就……”
“司机都很狡猾,知道把人撞成重伤,要被讹一辈子,还不如直接撞死,顶多坐几年牢。他后来交代,其实撞击的那一下他就醒过来了,但没有停,拖行她一直走了五十米,路面上都是她被碾掉的碎肉。”
说到这儿,陈嘉朗那双因为咳嗽泛红的眼睛绯红更深:“我不敢想她那时候有多疼,我甚至希望她在被撞的一瞬间就死了,那样没有痛苦。可惜一直到我赶回去,她还活着,说不定就是在等我。”
“我亲眼看着心电图上下波动的幅度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一条直线。医生们尽力了,心脏停跳后还在抢救。我坐在旁边,竟然默默松了口气——她苦难的一生终于结束了,终于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世界。”
他语气很平静,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我之所以骗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愤愤不平地带我去讨个公道,可我不想把你牵连进来,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返校的那天晚上,我被辅导员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一时想不开爬上楼顶,你陪我一直坐到凌晨一点,困得话都说不清了,还要找辅导员说道说道。”
“因为是你,嘉朗。”应泊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我知道你遇到过很多黑暗,但我也希望……有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看到的都是光明。”
“这么看来,我比她幸运多了,至少这一辈子走到头之前,还能遇见你。”陈嘉朗描摹着应泊的衬衫褶皱,“我桌子下面压了一份文件,你去帮我拿过来。”
应泊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做,从桌面层层叠叠的文件下找到一份装在牛皮纸袋里的文件,递给陈嘉朗。陈嘉朗已经坐了起来,抬手时却没什么力气,文件落在了地上。
“帮我捡。”陈嘉朗用皮鞋尖踢踢他,“就当可怜将死之人。”
“你这个心态怎么可能好起来?”应泊叹道。他腰还没直起来,便听陈嘉朗轻轻说:
“我死后,房产,车,还有存款,都会通过遗嘱的方式留给你,随你处置。文件袋里是遗嘱,过几天我会去做公证,我没有其他亲人,不会有人跟你争。”
应泊捡文件的动作一停,他脸色彻底冷下来,把文件攥在手里,毫不犹豫地要撕。陈嘉朗见状慌忙阻拦,又是一阵咳嗽:“别——你撕了我还有电子版。”
他从应泊手里抢过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摸了支笔递给应泊:“签个字吧,”
遗嘱上,陈嘉朗已经签好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字迹很飘逸,最后会习惯性点一个点。
“不签。”应泊蹲下来,用湿巾擦他唇角的血,又把他揽进怀里,像个孩子一样耍赖,“钱都给你存着,等你好了……”
“等不到了。”陈嘉朗抚摸着应泊的后脑,“你摸着良心说,要是换作路警官得病……”
“都这时候了,还较什么劲?”
陈嘉朗不说话了。少顷,他贴在应泊耳边,小声问:“其实是有感情的吧?哪怕只有一点。”
“有感情,当然有感情。”应泊抱得更紧了些,“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很多时候,一个挚友跟一个爱人同样珍贵。”
“都这时候了,你还是不肯骗我。”
“你也不稀罕我的怜悯,不是吗?”应泊捧着他的脸,“求求你,振作起来,别总想那些不好的事,我现在只想你好好活着。”
“你知道我这几天在想什么吗?我想回到法大,回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我们坐在一起改论文,哪怕第二天就要被导师臭骂,晚上也有心情出去吃烧烤。”陈嘉朗靠在他身上,伸手想摸烟盒,下意识瞥了应泊一眼,又缩回了手,“如果换我先遇见你……”
“睡吧。”应泊用毯子裹住他,“并购案我替你改。”
“你又不懂……”陈嘉朗安稳地闭上眼,姿势像个回到母体的婴孩,静得让应泊忍不住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当初那两个在校园里恣意奔跑的年轻人永远也想不到,他们终究要走向分别,而残忍的结局来得比幸福更早。
第94章 第 94 章
离开靖和时, 公共工位区还有许多律师在焦头烂额地忙碌。应泊到底没有在那份遗嘱上签字,也没有带走,算是沉默地叫陈嘉朗断了这个撒手而去的念头,好好养病。
应泊自觉固然习惯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得温和儒雅, 毫无侵略性, 但骨子里的控制欲骗不了自己。他认定的事, 即便是路从辜, 也很清楚是动摇不了的。
他不是没思考过自己对陈嘉朗到底算是怎样的感情,实话说, 他从来没想过钓着这个老朋友不放,也比谁都希望陈嘉朗能幸福。曾经他笑着跟陈嘉朗说“你和路从辜很像”, 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路从辜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般行止有度, 少年时也像块未打磨过的璞玉、未驯化的鹰隼, 不管不顾的, 谁的脸色都不想看。
也许,是因为这模样一直是应泊潜意识里最向往的那种生存方式, 只不过他自己被各种声音裹挟着做不到,所以总是忍不住靠近类似的人。
他打了辆车, 却没有回家, 而是回到了检察院。已经晚上七点, 大楼只零星亮着几盏灯, 他驻足在楼下,一眼便盯准了自己办公室的窗户,同样亮着灯,里面有若隐若现的人影,应泊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