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择了法律,走进这座神殿,尝试看清它的缝隙。
可越往上爬,他越发现自己的抗拒只是幻觉。
系统之中,每个人都在遵命;流程之下,每一份文件都冷静精确;他一次次举证、推理、论证,试图让每一个指控都无懈可击,却越来越像一个符号——一颗在庞大齿轮中协调运转的小齿轮。
有人将这个过程称之为“体制化”。他起初质疑过,也挣扎过,可最终,他的肩膀还是被权力之手轻轻一按:“你会习惯的。”
“你该习惯的。”
耳边孩子低声哽咽的解释被又一次粗暴打断,那女人怒声喝斥:“你要是再顶嘴,回去我就把你手机砸了!”
“……我只是说我头疼……”
“头疼你也得听话!”
应泊像是被刺了一下,喉头一阵干涩。他坐直身子,拇指摩挲着手中的片子角,缓缓闭了闭眼。
“法学就是神学,权力就是神祇……”
他脑海中,那句突兀的话语再次浮现——尖利、嘲讽、神秘、又仿佛带着一丝无法分辨的祈祷意味。
“我们都是权力的殉道者。”
这一刻,那句子不再是哲学玩笑,而像是在宣布。宣布他曾经想抗拒、想绕过、想改变的东西,早已从四面八方渗进了他血液里,嵌入每一项工作、每一次判断、每一个案卷上落下的签字。
他缓缓睁开眼,望向面前亮着号码的诊室,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痛苦,而是为了撑住——理智、平衡、与那最后一丝不愿堕落下去的执念。
“十三号,应泊,请到三号诊室。”
候诊区的电子显示屏上红字闪了一下,机械音也在耳畔响起。应泊猛地从那一连串浸透记忆的嘈杂思绪中回神,肩膀下意识一动,触到椅背那片因汗水而变得湿凉的边角。
他站起身,额角还有一层未散的汗。
唔,还是先去看病吧。
第129章 钙化
进了诊室, 医生戴着金边眼镜,头发有些乱,但目光犀利。应泊将片子交上去,对方熟练地投影在阅片灯箱上, 一眼扫过去便皱起了眉。
“你这是……有血气胸?”
“嗯, 上个月刚出院, 贯通伤。”
“创伤性的。你现在还咳嗽吗?”
“偶尔。”应泊轻声回答。也许是因为语言的暗示性, 他又想咳嗽了。
医生翻看着对比片,叹了口气:“左下肺这块还是不太平整, 你看这边……还有积气区域没有完全吸收,胸膜这里也有少量钙化迹象。”
“这么严重?”应泊眨了眨眼。
“说不上严重, 但也不轻。”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 “你现在有没有感到胸闷, 乏力, 咳嗽带血?”
“……偶尔。”他略一迟疑, “不过我以为是天气变冷。”
“不是天气的问题。”医生抬头看他,严肃了几分,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压力很大?工作负荷有没有控制?你这种情况不能再熬夜了,更不能再受刺激。”
终究是问到了这个问题。应泊讪讪地筹措着刚编好的瞎话, 医生合上本子, 语气放缓:“你这不是小病, 是真的该引起重视了。”
应泊没说话, 只是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发白的手指。
医生试探着说:“我作为医生,必须要提醒你。你这种情况,不适合再长时间处在高压环境下。再这样拖下去——”
他顿了顿,像是在权衡措辞。
“最坏的情况,肺塌陷, 窒息,可能就是突发倒下,没得抢救。”
应泊轻轻笑了一下:“那还挺快的,不受罪。”
医生愣住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是不是一个人来的?”
应泊点头:“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自己处理这些事了。”
医生皱起眉:“我建议你住院观察几天,至少做个血气分析和胸腔抽气……你现在的状态真不适合再硬撑。”
应泊摇摇头:“还得工作,最近没法请假。”
医生看了他一眼,没再劝,只低声说了句:“你清楚自己在拿命换什么就行。”
应泊无言以对。医生见他不接话,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在病例本上刷刷写了两句:“尽快复查吧。最好一个星期一拍。”
收拾好片子走出诊室时,医院外头已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应泊撑着伞回到车里,身上一股带着消毒水味和汗气混合的潮意。他刚落座,便将手中被雨淋湿的片子摊在副驾座上,打开暖风烘干。雨滴噼啪地敲在挡风玻璃上,像无数指尖敲击记忆的铁皮盒。
他没立刻发动,而是本能地捏起那张CT胶片,对着车内灯光细细看。
左肺下缘那块枪伤留下的阴影像一只扭曲的虫,趴在肺部边缘,淡淡的,却固执地蜷在那里。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随即皱了皱眉,又打开手机,从相册里调出一张胸片,放大来看——那是他无意中留存的一份,陈嘉朗的肺癌胸片。
两张片子一左一右摆在中控上。应泊的目光来回逡巡,渐变的阴影区域,肺部轮廓压迫性缩小,轻度粘连,部分肺泡塌陷的痕迹——
越看越像。
像得令人头皮发麻。
“应泊,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才是同类?”
陈嘉朗的声音倏地响起,惊得应泊慌忙扭头四下查看——可身边哪有什么陈嘉朗?只有他自己,他幻听了。
那声音轻得像隔着水汽,一边说一边笑,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温柔的俏皮,可这会儿却仿佛是在耳蜗深处点燃了一根火柴,霎时间烧得整片思绪都焦黑一片。
应泊闭上眼,手指一松,胶片啪的一声落在腿上。
“……该死。”他低声咒骂了一句。
车内的热气与寒意交缠,他像是在蒸煮与冷冻之间来回挣扎,终于抬手,从中控台上摸来手机。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在通讯录中找到那个早该被删除,却始终舍不得动的名字——
陈嘉朗
他盯着那个名字,指腹微微颤抖。
他的理智告诉他:嘉朗早就注销了律师证,早就从那处豪宅搬走了,早就从他的世界里“按程序消失”。他没有义务去打扰这个人的清净,更没有理由因为一个片子的“相似”就去牵扯过去的尘埃。
可他控制不住。
“同类”两个字太过刺耳,那声音太熟悉,像是唤起了他不愿面对的东西。
他终于按下拨号键,手机贴近耳边,屏幕上的光反射在他的眼睛里,隐隐发红。
“嘟……嘟……”
长时间的空响。
没有接听。
他预料到了结果,却还是心底一沉。
“……接啊。”他低声说,“你到底在哪儿啊?”
“……”
空响戛然而止,一道提示音冷冰冰地割断希望——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应泊手猛地一顿,手指瞬间攥紧,指节发白。他将手机狠狠按在座椅边缘,又压制不住怒火似的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砰!”
车厢内震动了一下,他胸腔中积蓄的一团闷火,从拳头炸回心口,烧得他喉咙发紧,眼角发红。
他盯着前方模糊不清的挡风玻璃,那片雨幕之外的城市灰暗而疲倦,车灯打在地面,泛着一圈圈湿冷的光晕。
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永远没说完的话题。
像极了一个人独自离开、独自消失、独自承受结局的背影。
*
楼道里的风带着雨的湿气,残存在衣襟之间。应泊驱车回到单位,一路没说话,车里只回荡着雨刷低频的“哗——哗——”声。他的脸色比往常更白,额角还残留着些未散的冷汗,像是将病态藏在了风干的理智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