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要问你——你想要的觉醒,是谁的?”
应泊直直看向被告席。
“你说,这个世界不公,制度腐朽,权力压迫。可我问你,如果今天给你一个权力的位置,你会让每一个人都活得有尊严,还是只让你自己不再卑微?”
他没有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只是继续道:“你以为你恨的是制度,是法律,是秩序……不,你恨的是这个体系没有站在你这边。你不是真的想打碎它,你只是想控制它。”
“你想的不是真正的公平,而是你决定什么叫公平。”
空气凝固了。
“你杀人,不是为了改变规则,是因为你觉得,终于有资格站在规则之上。”应泊目光如寒刀,“你说你是‘激流’,但真正的激流,是那些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世界,却依然选择守住底线的人。”
“医生张继川,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声调没有上扬,语速反而慢下来,每个字都沉稳地从喉咙里剜出来。
“我不是为制度辩护。”他语气忽然低沉了一分,“我也知道它冰冷、迟钝,有时甚至荒唐。它不完美,远不完美。我也曾质疑过它,厌恶过它,甚至利用过它的漏洞。”
“可你用暴力去对抗它,只会制造新的压迫者。”
他抬起头,像对全体公众说:
“而你,还有你们奉为神明的殉道者,就是那个站在血泊中生杀予夺,却假装自己是救世主的人。你说制度吃人,可你也吃人,只不过吃得比它更快、更狠、更不择手段。”
短短几秒,审判庭内连法警的站姿都不再如一开始那样僵硬。应泊没有再看贺金龙。他缓缓移回视线,看向法庭最前方那枚高高在上的国徽,声音平稳,却重若千斤:
“法治也许效率迟缓,也许会扯皮,也许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但这是我们能找到的代价最低的选择。至少,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疯狂,就把所有人都带进深渊。”
“这份法律,不是因为你同意它才成立。它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在你不同意的时候,仍然可以约束你。”
第146章 如见众生
法槌落下。
审判长端坐于审判席之上, 目光扫视全场,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
“本案庭审程序已全部完成,因案情重大、涉及公众广泛关注,经合议庭评议后, 依法决定——择日宣判。”
宣判日未定, 意味着一切尚未盖棺定论, 但这句“择日”两个字, 已在程序中划下一道缓冲的边界,亦为整个社会留下一口喘息之机。
法庭内灯光尚未熄灭, 从审判席到公诉席、辩护席,所有人都已起身。旁听席上的观众则像被从梦中唤醒般, 陆续站起, 神色各异。
有年轻人偷偷抹眼泪, 也有人默默合上笔记本, 低头不语。某些人心中的刻板剧本彻底破碎, 也有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象的“激流”不过是一滩发臭的污水——曾被赋予勇气,却最终只是深渊。
而庭审现场的气氛——与开始时那种充满猎奇、看热闹的浮躁氛围已然完全不同。
审判长站起离席法袍在座椅边缘轻轻一摆, 正如这场旷日持久的正义过程所留下的最后一道涟漪。
应泊收起公诉词,头也不回地将卷宗合上。他没有等任何人说话, 也没有去看贺金龙一眼, 他只是从公诉席那张高桌下拿起笔记本与资料袋, 然后迈步走出法庭大门。
而那扇门, 一推开,等待着他的便是汹涌而来的海啸。
“应检察官,请问这次公开审理您是否有政治意图?”
“您是否担心庭审中您的立场过于主观?”
“有声音质疑您利用舆论反向引导司法,您怎么看?”
“张继川家属是否支持您做出公开庭审的决定?”
“您认为‘激流’是否还有后续组织?”
“应检,应检察官——请回一句——”
麦克风、相机、追光灯, 如浪潮倾倒,几百双眼睛死死盯住他,那些记者像闻到血腥味的野狗,试图将他撕扯、拉回“舆论事件”的立场中。
可应泊就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穿过人群的步伐稳如山石,肩背微微前倾,眼神向前,没有焦点,像是在穿过某条比人声更深沉的河。
他没有说一个字。
那黑色的检察制服在镜头闪烁中,如同一艘小小的舟——在这条媒体、话语、情绪混成的怒流中缓缓逆行,孤单、沉默、执拗。
阳光从法院大楼的阴影边缘落下来,斜斜照进广场尽头,洒在他背影上。无人替他鼓掌,无人替他遮风——但他依然向前,步伐不歇,直到淹没在人群尽头的铁门后。
这场庭审,没有直接引爆,但它震得极深。
在宣告“择日宣判”的那一刻,很多人以为一切会就此沉静下去:媒体跟拍几天热度,评论区再争上几轮,然后像无数个社会事件一样,被新话题冲刷埋入时间泥底。
但他们错了。
应泊接连被要求出席多个新闻发布会和专题座谈,他一律拒绝,除了庭审之外没有再公开说一句话。但他的公诉词却被无数自媒体剪辑、字幕组加码、老师们在思政课中播放。
真正改变局面的,却并不是公诉人慷慨陈词,也不是审判长的那一声落槌,而是那句来自群众席的质问:“谁允许你代表我们了?”
像一记沉雷从法庭炸响,穿过直播镜头,穿过城市的楼宇回音,一点点蔓延成极大范围的余震。
也许是它震碎了很多人心里那个模糊又危险的幻象,那个觉得自己“只是默默认同一下”“只是偶尔转发”“只是共情一个失败者”的安全幻象。在庭审后,望海本地论坛上涌现出大量市民实名发帖,其中既有出租车司机,也有送餐员、工人、个体经营户——他们开始讲述自己的困苦、自己对制度的怨气,但最后都用类似的句话收尾:
“但我从没想过要用别人的命来证明我的命有价值。”
“你痛苦,不代表你高尚。”
“你不是我们,我们活得不易,但我们还知道不能草菅人命。”
这类言论开始在网络中扩散,被截图、转发、评论、共鸣,一如被人猛地敲醒的自觉。还有一名高三学生写下:
“我爸是消防员。看贺金龙说他代表大多数人时,我真的气到手抖。你可以说体制烂、教育不公平、生活太苦,可你不能绑上别人的命说你是在替我喊话。”
这条帖子获得二十多万转发,评论超过八万。城市中开始出现不曾预料的“反激流”集会——不是官方组织的宣传,而是由街坊邻里、职业工会、大学生自发发起。有人带着写着“我们不需要救世主”的横幅,有人在地铁口拉小提琴募捐,为受害者家属募款,也有人只是站在人群中,说了一句话:“我们也苦,但我们不会害人。”
政府没有插手太多。
他们惊讶地发现,这次根本不需要□□,因为情绪已然从“控诉体制”转向了“保护秩序”。没有爆炸,没有尸体,没有血——而是活人,他们在秩序的废墟中站起,用言语保住自己的人格。
一周后,官方日报发出评论:
“在激流滚滚中,是无名之众用一句‘你不代表我’捍卫了最基本的共识:人的尊严不能拿来交易,正义不靠暴力索取。真正的制度改革,从来都不靠你我互害。”
城市沉默了一阵,而后无数人把声音埋进心里,一步步站了出来。
事态终于走到临界点的那天,是一个燥热而阴沉的下午。
天空像被涂上灰白铅粉,密不透光,空气中充满久雨未落的压抑。望海市公安局新闻发布会,将“殉道者”案的最大嫌疑人——陈嘉朗的身份完整公开。
身高178cm,体型偏瘦,肺癌晚期,长期咳嗽。以及他的高清照片、体貌特征、活动轨迹、可能藏匿区域全数在新闻中呈现,并同步上传至市政便民APP与公安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