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监狱最早是一所劳改农场,背靠连绵的鄢山,发展到今天,由于规模、设施等都有些跟不上时代,关押罪犯的属性在逐步削弱,取而代之的是纪念意义。应泊显然非常熟悉路线,即便周边全是一大片干枯的玉米秸秆,导航也屡屡因为没信号失灵,他还是轻车熟路地摸到了监狱门口。
“保温桶我回去会刷,不用管。”应泊观察着四周,“你先进去吧,我找个地方停车——这里没有停车场。”
这地方有些过于荒凉,路从辜刚下车就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借着侦查的由头,监狱工作人员并没有刁难他,还好心地指了路。他独自踱步到办公楼下,应泊很快追了上来,帮他重新系了下围巾:
“走吧,里面没暖气,有点阴冷阴冷的。”
整栋楼里几乎没有人,至少二人从一楼一直爬到四楼的档案室,连一根人的头发都没见到。应泊向更高层探探脑袋,用极轻的声音问:
“你说,这里不会闹鬼吧……”
“你还怕鬼?”
“这叫对未知的事物保持尊重。”应泊“啧”了一声,把他推进档案室。陈年纸张的气息混杂着霉味,室内仅有的几扇小窗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一排排高大的木质书架沿墙而立,每一层都堆满了各式档案盒和文件夹,有的已经褪色斑驳,标签上的字迹模糊不清。
二人分头行动寻找目标案卷,却又在转了一圈后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原地。路从辜被头顶一份标注着“强/奸/杀人”的案卷吸引了注意,抬手去够——
可恶,只差半公分。
余光里,应泊隐隐发觉了他的窘迫,知道他好面子,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一面继续查阅着自己的卷宗,一面把手举高,不经意地覆在他手上,帮他取下了那本卷宗。
“谢谢。”路从辜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翻开卷宗。应泊阅卷的速度比他快不少,说是一目十行也不夸张,这让路从辜多少有点不舒服,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文官比阅读速度。
应泊一直很专注,翻到一半才倏地笑道:“看来哪儿都一样,我们那儿的案卷也是手写标页码,每次归档前都是玩了命地写。”
路从辜惊讶道:“你还亲自干这种活?”
“书记员和助理干不完,只好搭一把手,不然过了期限,责任还得自己背。”
很遗憾,这本努力取下来的案卷与路从辜预想的那起无关,但案情还是令他为之愤慨,便指给应泊看:“也是未成年罪犯。你看这个,15岁,强/奸杀害了邻居家的小女孩。”
他拧着眉头:“道理我都懂,规矩我也明白,但是……真的不能枪毙吗?”
应泊无奈地耸耸肩:“很抱歉,确实不能。即便杀人时未满18周岁,而审判时已达18周岁,同样不能按照成年人的标准判处死刑。”
“那些年纪更小的,12岁以下的罪犯,就完全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吗?”
“这一点嘛……”应泊垂眸思索,“刑法学界正在讨论针对低龄未成年人犯罪,能否引入英美法系的‘恶意补足年龄制度’,意思是根据案发时未成年行为人的主观恶性来判断,而非仅仅按照年龄一刀切。换句话说,控方——也就是我们,如果能够证明行为人主观上具有‘恶意’ ,且达到了一定的证明标准时,就可以推翻行为人不具有刑事责任的认定,追究刑事责任。 ”
应泊把手上的卷宗放回书架上,沉声道:“对我们来说,上面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实施,做一把不带个人感情的刀,可能是更好的方式。想得太多,除了让自己痛苦,别无作用。”
然而,路从辜耳尖动了动,随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嘘——外面有人。”
应泊自觉屏住了呼吸:“又来?”
第27章 火中取栗
确有窸窸簌簌的脚步声在档案室外作响。上次的阴影还萦绕在心头,二人对视一眼,互相捂住了嘴,静听外面的动静。
然而,脚步声过后,是一阵扫帚清扫地面的飒飒声,连带着簸箕磕碰的轻响。应泊松了口气,攥住路从辜覆在自己口鼻上的手,安抚一样地捏了捏:
“只是清洁工人而已啦。”
指尖擦过路从辜长着老茧的指节,应泊垂眼定定地凝视着那暗色的角质凸出,又反复揉弄了几下,仿佛这样就能抚平似的。
路从辜本打算抽回手,一回神发觉他是在关注自己手上老茧,心下不解,便不再挣扎。应泊不经意地问:“这么厚,磨起泡了?”
“训练用枪太重,一直练换弹,练瞄准,用不了几天就磨破了。”路从辜轻描淡写道,“磨破了再长好,然后再磨破,最后就会变成一层保护膜,不太好看,但已经成为皮和肉的一部分了。”
应泊不是木讷迟钝的人,只一思忖,自然就明白了弦外有音。他稍稍加重力气,用自己指腹最柔软的地方磨蹭着那处茧,良久,轻轻道:
“隔着一层茧,虽然不会再受伤,可触感也被削弱了,不是吗?”
那温软如细微的电流一般击中心尖,抬眼又撞上应泊追询的目光,路从辜慌忙错开眼神,几乎是甩开了他的手:“……或许吧。”
时机未到,应泊不打算步步紧逼,低低一笑,岔开话题:
“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上次是在那个柜子发现卷宗的。”
而后,他双手抱臂半倚在书架上,看路从辜三步并作两步闪身逃走,忽然觉得好笑。其实他也不记得卷宗放在哪里,只是想给路从辜一个抽离出去的机会罢了。
不过,歪打正着的,还真让应泊蒙对了。路从辜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圈,最终盯住一本被挤到角落里的卷宗,取出翻了几页,眼底一亮。
“是这本。”他宝贝地捧在手中,“蒋威,是他。还好,没被拿走。”
应泊的思绪还在回想方才路从辜仰头取书时绷紧的下颌线,外套下摆随着动作掀起,白色T恤紧裹的劲瘦腰线同样若隐若现,恰好能跟记忆里那个阳光下投篮的影子拼凑在一起。他心神一动,却又迅速压下眼中的波澜,走上前去:
“零星犯这种收钱走关系的事情,他们不会记录在明面上,但这类犯人每个月收据上的数目应该都会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至于斗殴记过,我记得是在……”
他一页页翻着,上身跟路从辜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这一页。”
材料上附有照片,虽然已经泛黄褪色,但依然能清晰看出照片上人物的五官,其中一个明显是蒋威。二人转而关注照片中的另一个人,路从辜当即低呼:
“这……就是郭子军吧?”
的确,眉眼、身材和那股警察特有气质,八成就是郭子军。应泊打趣道:“年轻的时候长得显老,到老就显年轻了,差别不大。”
“如果是他,这里一定有郭子军的档案或者记录,我记得狱警的档案在前面。”路从辜把手上的卷宗塞给应泊,自己循着记忆找过去,“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当年很多信息没有联网,害得我们找错方向,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他按照时间搬出了一部分卷宗,快速查阅,不久便有了结果:
“找到了。曾经因为无故旷工被记过一次,两个月后因与蒋威斗殴被开除。”
“他无故旷工的时间……5月18号?”应泊神色一变,“不就是杜立娟的死亡时间吗?”
“还有一点。”应泊指着蒋威的档案,“你看,这一页的页码还是78,后一页就变成92了。我看了目录,这里本来应该是收据,上面一定有缴费人的信息,但所有的收据都被撕掉了。”
“会不会是取的时候不小心落在里面了。”路从辜不死心,又折返回去。档案柜突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的手指刚触到顶层档案盒的边缘,头顶排烟管旋即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紧随其后的是应泊的急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