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琴怎么在这里?他明明放在地下室了……谁拿出来的?
不,这不重要。
过往像他体内瘟疫,周止雨以为自己治好了,没想到只是在他健康时潜伏,在他孱弱时趁虚而入。
怎么还是那么清晰。
他还记得。
他站在聚光灯下,被照得轮廓熠熠,脸上映着香槟色的吊灯光斑,正接受无数赞美与恭喜。礼物在身后堆成了山。
成人礼,生日宴,多美好的日子。
其实他对礼物很不为所动,他收到过许多了,他更想收到来自家人的。
他无所事事地垂着眸,看似在笑,实际很放空地想。还不来?司机太慢了。
就在这时,有人的手机响了。
随后,许多人的手机都响起来。
从口袋,从手包,从秘书、助理手里。
黑暗中的人影面目模糊,都很憧憧,拿起手机后,那惊讶、悲哀、可叹、怜悯的神色之多,周止雨这辈子都没有见过。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想从这聚光灯下逃走,却双脚发麻着逃不脱。
终于所有人都看向他。
周六快步从他身侧走来,低声说了句什么。
周止雨脑海轰然,踉跄着后退一步。
周六眼疾手快扶住他,撑住他不向后倒。周日拨开人群,强硬地推了周止雨一把,终于把他推回了神,向前走。
三人神色近乎肃杀,走入聚光灯照不到的范围,像暗海中最利的剑尖,要刺向寻不到的深渊。
*
独居那段日子,周止雨把那天回想到烂了。
他记得那天的每个细节,自然也记得那天早上,他为了自己的成人礼做准备,打算再练练琴。
但不知怎么了,他下巴抵住琴托,换了无数个姿势,没有一个舒服,搭上弓一拉,下弓力度根本不大,离脸很近的地方却立刻一声短促的爆裂!
琴弦毫无预兆地断了。
断了一根,别的弦再拉发出的声音都很嘲哳,周止雨离得近,难免被琴弦抽到,侧脸到耳朵立刻红起一道印,也不打算拉了,忍痛捂住耳朵把小提琴放下,心里奇怪。
不应该啊,两个月前刚换过弦,这么快就绷断,是调弦的调太紧了?
明明他只是最近拉得勤快一些。
后来他才知道,琴弦断的时候,就是他爸妈……出事的时候。
他坐在租屋沙发上,拍拍身边位置,蔫蔫的高兴走过来圈成个圈躺下来,狗尾巴毛有点扎手,扫了他一下。
周止雨捏着它软弹的耳朵,喃喃说高兴,我想明白了。
高兴抬起眼睛看他,像在疲惫地问怎么了。
周止雨苦笑摇头。
*
原来命运曾发出提醒。
……以一声琴弦崩溃的回音。
第64章
他从车上下来时, 地面热浪滚烫。
皮鞋踩上去,后跟略微磨脚。新鞋都这样,贵的也免不了。
他走了两步被人拉住, 周日在他身后摇了摇头, 另一只手解开礼服领结放进兜里, 想帮他也解开,太热, 但被周止雨推开了手。
他刚从宴会上下来,头发里被庆祝礼花喷上的金银闪粉还没掉,向车祸现场走,和柏油马路上的滚滚黑烟像重案七组和优雅王子爱上我两个片场。
他向前走, 想钻进警戒线,被周围看场的警官抱住腰放到一边,说小孩,那是车祸现场,不能进, 你从哪跑出来看热闹的, 快回去……
说到这里, 大概看到周止雨的神情,警官住了口。
他朝警官大喊那里面是我爸妈,还有我的狗!但没有用。
警官听后反而把他抱得更紧,还往不会过车的草丛里又走了走, 力度勒得他腰痛,把他的脸按到自己胸前, 说别看,听话,乖孩子, 别看。
他想到那件大漆屏风。
百鸟朝凤,爸妈今日开车上山去取,做大漆的老师傅远近闻名,到最后一刻也在仔细打磨,于是拖到了当天。
原来眼泪太满掉得太快不太会影响视线,周止雨掰开警官的手向草丛里跑,在那找到了那块巨大的折叠大漆屏风。
车祸后,屏风从车后摔出,百鸟朝凤的纹样在冲撞与刮擦中模糊不清,摔入草丛,像个等待着被抱起的、伤痕累累的人。
他没法抱住爸妈里任何一位,高兴也已经被送走了——边牧还有抢救的余地。
他连这块屏风都抱不起来。
太大,也太重了,十八岁的男孩而已,他扎了一手摔至劈裂的木刺,连着搬了三次也只是抬起一边,倔强地不肯放,与之僵持到脖颈青筋浮凸,整张脸都红了。
他跪在草丛里胸腔起伏,不停喘息,还带着泪。银白色礼服全是灰土,前胸礼花已不知道掉到哪里,雪白雪白的风信子。
等他和警官合力把屏风搬回路上,周止雨把屏风放下,一手的血,哭过后只有茫然。
好热,怎么这么热,他们怎么还躺在那?就不能上救护车吗?怎么直接就判死亡了?不能急救吗?一点急救的可能都没有吗?
柏油要把人脸都烫烂了。
妈,你说话啊,平时你早就该抹防晒去了。
爸,你从来不让自己脸上沾血,怎么今天满脸的红黑色?
你们起来啊……
时间仿佛静止,他环顾四周。
周六周日在打电话,大概在联系律师、周瞻、周止雨的姑姑姑父。
滚滚黑烟,绿色护栏被撞出的缺口像张不屑的嘴,叶云磊的同行安全带勒紧,尸体仍在货车坐上。
柏油滚烫,杜清秋的前辈站在案发现场。
死尸前,温然的妈妈正调色上妆。
他最亲的两个人好像融入路上晃动的热浪,在这山间公路中显得荒凉。
周止雨站在这一切面前,一阵摇曳般的恍惚。
所有人都步履匆忙。
好像不合时宜的是他的悲伤。
*
正在怔怔掉泪的周止雨听到脚步声。
他正坐在地板中央,想说等等你别上来,却说了一个字就断掉。
哭声像要扒开他喉咙爬出来。
他连忙闭上嘴,想关住它。
见脚步声不停,他想起身,却双腿发软。
范砚西脚步很轻,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快步走到他身后,蹲下。
他捂住他的眼睛,手掌很热,指腹快贴到了太阳穴,闭得密不透风,只指间发着点光照的红。
他说,这样就看不见了。
你看不见我。我会看不见你。
所以哭吧。
*
20○○年7月24日13时21分,民族企业家周启勋、屿城芭蕾舞团首席温长风夫妇二人车祸遇难,当场死亡,司机三度烧伤,抢救五小时无效,死亡,同乘一犬生还。与之对撞的货车司机当场脑梗,抢救无效,死亡。
经查明,车祸系货车年久失修,发动机过热引起。山间有鹅过路,司机于转弯处急刹,冲出。
近日来,因夏季高温,此类事件频发,令人悲恸,望广大市民朋友引以为鉴。
第65章
我和启勋的宝贝:
展信佳。
不知你找到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很难拆吧?我粘胶水也粘了很久, 隔层尽量做薄了,我聪明可爱的宝贝应该找得到才对。
也可能一直没找到?那样很好,说明你过得还不错, 我也还活得好好的。
但既然看到了, 那……
小雨, 我写了展信佳,但对你如今佳不佳实在没底。
不知我离开时多大年纪, 但既然是遗书,常常增补也属正常。我计划五年增改一次,今日是我三十岁生日,三十五岁想到什么再补上, 以此类推。
遗嘱在你老爸那边拟,他最近在找信用优良的信托,好一阵子要忙。
如果你找到这封信,拿来和我一起看了,一定不能生我们的气。这不是咒自己, 而是早写早好, 防止意外比遗嘱先来。
我们走后, 你过得好吗?
人世真是残忍,离开后再也没了联系的途径。你烧纸多烧些,烧少了我怕拿不到,下面一定通货膨胀。
就像我写这封信一样, 总前后相悖着,上一句还在说没法联系, 下一句已经在想阎王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