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幡没有接,他说不抽烟。
但你可以抽。邢幡说,你想抽就抽吧。他让齐研点燃,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又一口,烟灰掉在他膝盖上,烟卷从头燃到尾,消耗烬最后一点烟丝和卷纸,火星烧焦了滤嘴棒,又一点一点往上舔着,烟草的臭味变成醋酸纤维焦化的臭味,灼烧海绵和手指。
之前手上的旧伤还没好,现在又这样。实在是太疼太烫,齐研不堪承受,那一小团焦黑从他抖个不停的指尖坠落,和烟灰的路程一样,从膝盖上滚下来,令人痛苦地挨着皮肉,没一会儿,就自己熄灭了。
齐研的烟抽完了,他笑着问,“先生为什么这么生气?我朋友做错什么事了吗?他很乖的,如果说错话了,或者有什么不礼貌的,他都会认错,就先……先停下吧。”
是他把人叫来的,受伤了怎么办,进医院了怎么办。要追责怎么办。
缪柏恩又受了齐研的冷脸,这时候说:“谁没让他停下了?”
齐研找到了救星,“缪先生,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方诞来得早,他等齐研的时候见到了老同学。
这会儿两人都落单,他们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就最近的事闲聊。方诞一个人在公寓里憋了半个月,没有见人也没出去玩,这么个场合,餐点精致昂贵,酒水香甜,他没什么节制地喝了半醉,就说起以前,说起老同学如今的近况,方诞熏熏一笑,问,“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那个赫赫有名的同学?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在车行当工人修车呢。”
朋友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我记得啊,怎么不记得。”那时候群里好多视频他还看过。方诞问,你还想不想看,朋友说想,他便熟练地打开给人家看了。
就是恰好,邢幡路过的时候侧目看了一眼,他就停在那里,问这是什么视频,视频里的是谁,哪里来的视频。
喝醉的方诞认出了邢幡,很是意外。他其实是高兴的,因为这个人看起来比赵望声有本事,比赵望声可靠太多,时至今日他还担忧焦虑,怕撞死人的事牵连到自己,最最怕的,是赵望声他爸狗急跳墙,用什么手段狸猫换太子,把他个倒霉老百姓拉出去顶罪,毕竟事发现场除了赵望声就只有他了。再或者把什么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啊。
邢幡对视频感兴趣,还主动说话,这就是结交的机会。方诞不再理会表情微妙的老同学,乖巧安分地问什么答什么,说这是Oz那个没礼貌的修理工。
他说,“陈羽芒是我以前的高中同学,您应该不知道他身份。他爸爸是陈悟之,以前鑫烟工业集团的一把手啊,这视频是后来才有的。”
缪柏恩在正厅招呼邢幡,叫他们不要站着说话,方诞也连忙跟了上去,他想让邢幡注意到自己,十分紧张地坐在他身边,将身体挨过去,小声说,“我不知道您对我还有没有映像,我……我很久没联系上赵望声了。”
邢幡记得,点了点头,“嗯,你担心他?”
“担心?也不是担心,就是……”方诞咬了咬嘴唇,“正好您在这,我就顺便问问。我想知道那件事,就……结果会怎么样啊,那天下雨,我也在车上……”
邢幡没明白他的意图,“这我不清楚。警方依法处置,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既然让你走,那就是没你的事。”
方诞见他装傻,着急道,“可是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这就不对呀。”
“你要什么消息?”
邢幡说话的时候头也未抬,没有看人,只与缪柏恩说了几句,他似乎不近烟酒,送上来的折页单看了看什么都没点。没有再主动同自己讲话。
方诞有点无所适从了,他依稀记得那天,这个人是很随和的……虽然前金主说他危险,但旁听比不上亲眼所见。那天这个人和陈羽芒说话,看起来根本没一点脾气。仔细想想也是啊,在俱乐部那次,他和别人争执,话不投机就自己走掉了,啥也没干,怎么就危险?
既然陈羽芒可以,那他也可以。邢幡很明显对陈羽芒感兴趣,那别人有的优势他也有。
“……啊?您想要什么?”方诞回过神来,才听见邢幡问他要手机,连忙打开递了过去,“好的,给。”
邢幡拿走了方诞的手机,翻看那些视频,陈羽芒醉蒙蒙的、迷迷糊糊的脸,经光一打,在镜头里格外清晰。有的视频有声音,有的没有。他被折腾来折腾去,疼了就叫,被捂住就不反抗了,唔唔地叫,乖得吓人。
方诞看着看着, 被冷落在一边,忽然又恨了起来。这也太离谱了,妈的怎么陈羽芒死了也不安生,他一个活人的存在感和意义比不上一堆小视频。
方诞说:“邢先生,您能不能帮帮我?”
那天也是这样,陈羽芒装模作样地跑回去,理直气壮地问邢幡能不能帮帮忙。也不知道哪来的脸皮,就给人家修个车也算人情吗?
邢幡问:“我帮你什么?”
既然陈羽芒不嫌突兀直言需求,那他也可以。说不定邢幡就是喜欢直白一些的呢?再者场合距离都很合适。所以方诞说:“就……我知道赵望声他爸肯定会想方设法捞他的,到时候肯定要我去背黑锅,您能不能帮我。要什么……要做什么,我都可以的。”
然后就是齐研看到的这样了。
他说要做什么都行,信誓旦旦,身体越靠越近,把邢幡当做能救他摆脱焦虑的定心丸。
……也不是看不出来人家对自己没兴趣,但生死攸关的事,没脸没皮也要纠缠。就在挫败绝望的时候,忽然邢幡有感兴趣了,他将播放视频的手机放在桌面上,忽然问方诞。
“你什么都愿意做?那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所以其实全程邢幡都没有做什么,是方诞自己把自己弄成这样的。邢幡大部分时间都在看陈羽芒的视频,要一定说他做了什么残忍的事,就是没有大发慈悲地喊停。每到痛苦的时候,他才会看过来一眼,这就像是在暗示痛苦才能引起他的兴趣,方诞聪明地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对自己下手也够不留情。
前面缠绕着韧而粗糙的绳子,肿胀出血了也不嫌疼;地毯脏脏的,湿漉漉的。那会儿方诞还觉得自己幸运,指不定能当明星,现在心理清楚了,有这个人在,齐研这个混账王八蛋还非要他过来,安的是什么心,一点都不难猜。
他疼得失去意识,正在心里痛骂,齐研就来了。
既然是方诞自找的,那这事齐研也干涉不了什么,因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可他又不明白了,邢幡为什么生气?还让他抽烟,难不成,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缪柏恩自然也还记得陈悟之。
他忽然想起来,问,“十多年贪腐一百二十个亿,陈悟之当年为什么没判死刑。”
邢幡的表情很模糊,他像是在想事情,又像是在回忆,只不清不楚地说,“那才是多少钱,他建了城,要怎么杀?当年填海先挖了淮堰机场,后再打婴洲高速。机场民航只占了三成,市政三成,剩下两千个亿一个人掏,不署名不声张,说就算是个锦旗都不准送。”
“你看,大义先生,就败在你这种小人手里。”缪柏恩哈哈大笑,“你这表情就像冤孽找上门了!一百二十个亿,他要是个……够他枪毙三回。”
话音未落,手机里的视频自动播放下一条,传来极轻且润的一声哭。陈羽芒的下巴被抬起来,纤细的喉咙因为干噎而抽搐,烧红的烟头被按上去,分不清是谁的手。陈羽芒双手托举着那支布满青筋的、粗壮的胳膊,抓出几道血痕,像要将它拿走推开,又像让它更加用力。
“天哪,”缪柏恩也看着那个视频,目不转睛。那张脸,那个身体,叫人实在太难太难移开目光。地上的身体也好,跪着反思颤抖的那张脸也好,对比之下一切都索然无味,“天哪,”他唏嘘个没完没了,对邢幡冷嘲热讽道,“你都造了什么孽。”
屏幕亮太久,手机没电了。只留一个黑漆漆反光的镜面,照应一双谁都摸不清欲望和态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