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直地看着那张脸,瞳孔猛地缩起来,浑身的血就在短暂刹那间凝固变凉,然后粘稠又僵硬地重新开始流淌,费城的夏天很热,但陈羽芒如坠冰窟。
他有些无助地颤动着瞳孔,下意识想躲避,但视线却死死钉在屏幕上。视频依旧在播放,画面抖来抖去,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哀哭着,强笑着,眼泪鼻涕口水和鲜血,再如何美丽也让人觉得恶心又狼狈。
“什么啊……”
外面的天色暗下去,一切都灰扑扑的。因为画面也暗,所以显示屏的荧光很微弱。陈羽芒不敢置信地微微睁大眼,又疑惑地眯了起来,他靠近屏幕,想再辨识的清晰一点,他怕认错,也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视频里流着眼泪的小孩子,笑得像已经死去了似的,他似乎在说谢谢,跪在狼藉污秽的地上,对着拍摄视频的人,连哭带笑地说谢谢。
没有认错,也不是幻觉。
陈羽芒直直地看着屏幕,无意识地默念着这个小孩的名字,轻轻颤抖着,疑惑又茫然。
“……邢幡?”
视频里的少年人是邢幡。
事发后过了这么长时间,邢幡终于抽出时间去首都探望被关押的陈悟之。
实际上,这个被千人万户口诛笔伐的罪犯牢狱生活过得还不错。陈悟之有政治身份,也算是个能人,省部级及以上干部的高级别犯罪分子会统一在首都接受管制教育,受众文一些,素质高一些,园区很安静,环境优雅。监房有书桌和独立的卫生间,犯人三餐能吃到肉蛋奶和新鲜的水果。朴素的生活或许对这些人来说是一种折磨,但比起做过的那些宏观的恶,害过的具体的人,这样的惩罚,简直仁慈太多。
隔着防暴玻璃与铁网,陈悟之看起来没受捕的时候那么憔悴了,他理了平头,穿着统一的制服,看起来甚至有点容光焕发。不过眼球还是那么浑浊,眼白看起来很黄,脏兮兮的,他大概是恢复不到从前奕奕明亮的模样了。陈悟之看了邢幡许久,“你这时候不是该去参加报社采访吗?”
“那是昨天的事。我和媒体说,不需要为我大肆报道什么,我也不干净。毕竟我是真的帮你做过事。”
陈悟之也好奇这一点,“你手上有人命,稽查为什么放过了你?”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为大义肯定要牺牲什么。我相信,是人就会因此感到惋惜,但为了达成目的——”
“停下吧,不是就是两头一起卖。当走狗就当走狗,大大方方说我还高看你一眼。快别说这些道貌盎然的屁话。我如今心境不同,以往会觉得你小子是号人物,现在只觉得恶心透顶。”陈悟之说,“你听听你讲什么话?我二十出头几年也不至于虚成你这副样子。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鬼,上头那群吃干饭的是眼瞎心盲,老子的教训不是教训吗?迟早有一天,他们也被你反咬一口。”
邢幡不说了,“你总是带着情绪。”
陈悟之说:“龌龊小人。”
“你总相信一个为了自己仕途,不惜投贼卖父的龌龊小人。”
“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不必瞧不起我,我老实告诉你,我活了这么多年,真真假假能分得清,我压根就没有相信过你,我让你去做事,是因为我知道你恨邢业霖。”
即便狡辩,即便否认,陈悟之也只会当成屁话无视。识人的能力,是年轻时撞过满头血、蹉跎至今练就的本事,是名利场比别人多存活三十年的优势,“我对你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至于此?我哪里亏待了你。”
他说,“你不信我是为了正义?”
“狗屁的正义,俵子养的廉倡,满嘴胡言乱语。”陈悟之淡淡地说,“隔着这道铁窗,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出不去了,但你得让我死个明白。你问我能不能信任你,你让我信任你。接近我,接近我儿子,把那没心没肺的小畜生骗得团团转,到底是要做什么?你要白星?你要我儿子?你想要什么直接说就行了,你要邢业霖的命,就去杀你想杀的人,你不去报你的私仇,你害我?”
陈悟之说:“有了我,你说不定还有能同邢业霖碰一碰的底气。事情还没做,你就要掀桌?你图什么。我这辈子第一次见自己把自己底牌架空的蠢货。”
“我的底牌吗?董事长说什么,我的底牌……”邢幡默默地念了几遍,这两个词在唇舌间翻转着,细细咀嚼过一遍,又变成笑从喉咙里闷闷地呵出来,“没有,我没有底牌。真情实感不讲谎言:我是为了正义。”
陈悟之眯起眼,没有再说什么。邢幡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在说假话,但嘴里所谓的正义大概还有别的含义。他想起三年前邢业霖将亲儿子送到自己手上的时候,附了一个礼物给陈悟之。邢业霖说,他儿子很好用,但同时也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悄无声息地失去控制。你得盯紧他,栓好他,为了不让他失控,你需要一条牢固的链子。他说,你不必将我儿子正视为人,你该将他当做牲畜来训,驯服这种牲畜最有效的教育是项圈和鞭子,你得让他疼,你得有这条一拽就能让他疼得死去活来的链子。我把它交给你了,好好用它,都是我的诚意。
陈悟之点了点头,“好吧。”他说,“看来你有别的打算,为了正义,你不愿让我死个明白。那你这次来看望我,是为了什么呢?耀武扬威?”
“恰巧相反,我来是为了向你服软的,董事长。我知道邢业霖给你送了个礼物。从你对我的态度来看,你应该是看过了那里面的内容。”
陈悟之一言不发,表情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他抿着嘴,用一种有趣的目光,狡黠地看着邢幡。
“而我想要问要回那个东西。因为在我人生中,驱动我做事的动力太少,它恰好是我创伤的来源。如果遗失在外面,我一辈子都会过得很不安。”
“嗯,所以你觉得我会心疼你。”陈悟之还是笑了,“你是疯子?还是神经病?要说我还能因为什么事感到开心快乐,大概就是看你终日惶惶不安了吧。你觉得我会老老实实把它给你?”
“所以我不求你。”邢幡不再消耗时间下去,他站起身。陈悟之背后的门也打开了,他愣了一下,脸色一变,值岗的人是生面孔,将陈悟之架了起来,动作有些不合规定的粗暴。他挣了两下,手被缚在身后,铐上手铐。
陈悟之问:“你要干什么?这是监狱,你们这么做有过程序吗?我受国家监管保护,你青天白日的,这是要动私刑?”
“不要喊叫,你问什么我答就是了。董事长好奇我来这里是做什么,”邢幡双手交叠,随着一举一动,手套发出皮革扭曲摩擦是声音,他解释道,“嗯,不是耀武扬威,也不是来看你笑话。董事长,我是来接你离开的。”
“……?什么,你带我走,”陈悟之觉得荒唐极了,他当然知道带走是什么意思了。左右看看,发现一切都诡诞又不可思议,“你把我带走?你凭什么把我带走?”
“你不想走吗?”
“我不是死刑犯,我有人权的,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什么流程都没有你想带我走?你眼里有没有王法了?”陈悟之被一路提着走,他意识到这或许不是玩笑,他开始慌张,狠厉的目光隔着铁窗看向邢幡,他双手被反绞至背后,看清楚那张脸上的表情,后知后觉这是大庭广众之下明晃晃的威胁。
陈悟之内心诧异不已,他又忧心又好奇,好奇邢幡手里权力到底渗透到了什么地步,还没成家立业的岁数,在这种级别的执行机关能面不改色地做这种事。他惊愕道,“你要杀了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邢幡说:“你还有我要的东西,我怎么杀你。”
陈悟之说:“你不要杀我,我告诉你那东西在哪里。”他生怕邢幡反悔,或是起了什么玩弄的心思,连忙说,“我让人寄出去了。”
邢幡轻轻地问:“寄给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