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重用意他没对时安说,假如时晏真的不在意,他想叫贺铭死心。
运筹帷幄的大军师唯独忽略了,他请来的客串演员,对贺铭是真的有那份心思。
贺铭病房的门没关,虚虚掩着,透过缝隙能看到床边坐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门口,时晏看不到他的脸,但通过那灰色的宽大上衣和含胸的畏缩姿态可以判断出,那是许东云。
他手里拿着一只春见蜜柑,正把黄澄澄的果肉剥出来。
这个角度贺铭的大半张脸都被他的肩膀挡住,因为嗓子发炎的缘故,贺铭说话的声音很低,显得比平时更柔和。
“东云,你不用忙。”他仰起脸朝门口望了一眼,说不出什么心理,时晏往后退了一步。
贺铭没看到他,真假参半地抱怨:“傅行止呢,说要送我回去,怎么把包袱丢给你了。”
“不是包袱。”许东云摇摇头,小声说:“我愿意的。”
“贺铭哥,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我知道你很累,本来不想说的。”
他举起一瓣橘子放在贺铭唇角,像一弯蹙着的眉毛。
“哪怕你不选我,能不能也不要选一个总让你伤心的人?”
偷听人说话,不够磊落,时晏原本不会做这种事,可现在脚步就是挪不开,他想听贺铭的回答。
长过一个世纪的一次叹息后,贺铭用手接下那瓣橘子,声音清楚地传进他耳朵。
“你是今天第三个来劝我放弃的人。”
“其实你们不用跟我说这些,我没想过一直和他在一起。”
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时晏僵硬地向门板伸出手,想要问问贺铭,这是什么意思。下一刻许东云的话就把他冻在了原地。
“我以为……我以为他是你以前就喜欢的那个人,你大学时候经常对着一张照片发呆,他们长得很像。”
贺铭大学的时候根本不认识他,遑论经常看着他的照片。
至于那个人是谁——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附近,也有这样一条河。某次下雪的时候,河水还没有结冰。有人对我说,要沿着河水的方向,从冬天走到春天。”
“我以前相信,去世的人会变成星星。后来我的一个朋友离开了。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仰望星空是一件悲伤的事。”
“我喜欢的人啊,远在天边。”
贺铭的投入,贺铭的抽离,贺铭的矛盾,都变得合情合理。
时晏收回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傅行止、时安和蒋一阔等了半天不见人影,跑出去找,发现贺铭的病房空了,两人都不在里面。
和许东云分开,贺铭回到家,在书架深处取出一块硬盘。
既然时晏不再需要他,他放下也好,不甘也罢,都不会再去打扰他。
硬盘接到电脑上,贺铭打开文件夹,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个视频。
璀璨星空下,两个人影慢慢靠近,在探出别墅的弧形露台上接吻。
视频的质量其实并不高,因为是偷拍,角度显得鬼鬼祟祟,他和时晏的脸也不甚清晰,但贺铭还是把进度条拉回去,反复看了好几遍。
最后一次,鼠标在进度条尾端停留了一会儿,才终于挪到右上角的叉号上,关掉播放画面后,把视频文件拖进了回收站。
这块硬盘是他从李修远手里截下的,李修远逃跑之前,曾往家里寄了一块移动硬盘,附了一张交代家人留好的字条。
贺铭当时没有打开,他知道里面是李修远用来要挟他的视频。他原本是要销毁的,拿回家又改了主意,把它塞进书架的一堆文件后面,好像那是他从西汀带回来的一件无足轻重的纪念品。
现在这条视频不该留着了。
贺铭习惯性地又检查了一遍文件有没有删除干净,要把硬盘格式化时,清理软件突然弹出提醒,里面仍有其他文件。
他点了一下全部显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隐藏文件夹。
几乎就在看清文件名的同时,贺铭的右眼皮开始痉挛,剧烈地跳起来。
“孤童之死。”
他控制着自己的手指不要发抖,缓缓按动了两下鼠标左键。
一张模糊的黑底照片跳出来,十五年前的夜色顷刻之间淹没了他。
照片上到处都是阴影,夜晚,背影,黑色的雨衣,只有左上角露出了一点诡异的银色亮光,贺铭放大到最大限度,才勉强辨认出那块地方应该是被帽檐包裹住的一张人脸。
但是为什么会反光呢……
诡异的人脸处的银光变成一道闪电,劈中了他。贺铭不可置信地拿出手机,找到妙妙那张古怪的变形金刚大战V字仇杀队的画。
照片上的人带着和画里一样的面具。
他拖动鼠标,查看照片的其他细节,但画面实在太暗,他分辨不出是否在岁岁福利院附近。
文件夹里还有另一张照片,是一份手写的名单。
上面的字迹很凌乱,贺铭盯着屏幕,分辨了半天,排在首位的是一个“乔”字。
然而后面写的并不是乔展意,是乔科的名字。
他从未设想过的一种可能跳出来,假如当初侵犯阿龙的不是乔展意呢?
回忆里泛黄的人脸慢慢变得清晰,乔科,乔叔叔,他总是在口袋里装一把彩色玻璃纸的糖果,见到小孩子就蹲下去摸他们的头,拿出一颗水果糖,剥开喂到小孩嘴边。
他有没有喂过阿龙呢?贺铭记不清楚了,但他想起一些别的。
那时候其实是乔科的太太想要收养他,乔科并没有表态,他似乎更喜欢年纪小一些的孩子。
阿龙出事后,乔展意其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向最爱表现,卯足了劲抢他风头的人在乔科夫妇面前却畏畏缩缩的,那时候贺铭以为他在扮可怜,想引得那对夫妇同情,现在想想,也许他的害怕不是演出来的。
如果那天晚上,对阿龙的做出禽兽行径的人是乔科,而乔展意不慎看到,并认出了他,一切就都说得通。
出于对贺铭的讨厌,撞破一切的乔展意没有救阿龙,默不作声地跑开了。
但他没想到,贺铭会放弃被收养的机会,使得乔科夫妇转向了他。贺铭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推进了地狱。
所以他才会表现得那么愤怒,充满恨意地指责贺铭毁了他的人生。
贺铭向后靠倒在椅背上,仰起脸大口地呼吸,仿佛终于从水底来到岸上。
可是很快,更大、更汹涌的波浪拍向他。
除了乔科,这张名单上还有十几个人。这些人都犯下过同样的罪行吗?
十五年的阿龙,十五年后的小凤,福利院绝不仅有一个孩子受到过伤害,而院长和于鹃的极力遮掩也并非为孩子们考虑,现在看来更像做贼心虚。
陈旧的真相浮出冰山一角,他极力想要靠近,漩涡中央却突然出现一种诡异的声波,驱赶着他,搅得他头痛欲裂。
福利院脱不了干系,那恒时呢?作为资助方的恒时和这些事情有关吗?
时晏知道发生过什么吗?
就在他被痛苦的怀疑撕扯时,澜庭客房里,时晏打开了温岁蝶的旧手机。
他一直以为是时文礼和苏北辰的奸情刺激得温岁蝶自杀,如今知道是时文礼换了她的药才导致她病情加重,只觉得那段后半截损坏的录音疑点重重。
他又仔细听了一次。
温岁蝶一开始就显得很激动:“这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而时文礼一副无所顾忌的态度:“你已经有了结论,何必再来问我。”
“你回答我,是不是真的。我知道了,但是我不敢相信,我的丈夫是这样一个恶魔。”
“我不想解释,你精神不正常。”
“究竟是我不正常,还是你不正常?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想过阿晏和时安吗?”
他原本只当温岁蝶是在为了苏北辰的事情质问时文礼,可是仔细想想,那时两人感情不睦已久,只是碍于家族利益捆绑才没离婚,温岁蝶不会为了一桩婚外情如此激动地和他当面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