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铭转过头,看见时晏还站在餐厅门口,朝他们这里望过来,仿佛在等什么。撞上贺铭的目光,他回正身子,抬起脚步慢慢往外走。
贺铭没来得转回来,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举起酒杯,向着门外高声说:“这杯我喝。”
Cindy和李冠齐声“啊”,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地追问他:
“什么?贺老师居然谈过恋爱?”
“过去吗,还是现在进行时?”
“啊啊啊我知道了!是不是那个开超跑的人?”Cindy福至心灵,“就是贺老师受伤的时候,有一天楼下来了一辆紫色跑车堵门,你记得么,当时咱俩还说来着……”
“我想起来了!我还说谁这么不见外把别人公司大门当自家车库,合着是老板娘啊……”
“到底是不是?贺老师,求揭秘。”
贺铭听着门外骤然变急的脚步声,恢复了守口如瓶的状态,悠闲道:“现在是‘我有你没有’,不是真心话大冒险。”
“到我了。”
接下来,贺铭的每一句都是双杀。
“我在闹钟响后立刻起床。”
“我每天运动一小时以上。”
“我至少一年没吃过垃圾食品。”
“不是吧老板!”Cindy哀嚎,酒量再好也架不住灌得这么猛,她喝完后趴在桌子上,试图让酒精慢一点散发到全身。贺铭陪她喝了一杯,在空气中暴露已久的香槟口感变得有点怪,他大度地递上一个台阶。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不行!”Cindy举起手,在空中胡乱抓了两下,伸手抓住李冠的胳膊,强撑着支起身体,“扶我起来,我还能喝。”
是时候拿出道具了。
她把从服务员那里要来的三个骰盅放到大家面前,她发现了,不能和贺铭玩需要动脑子的游戏,还是拼运气吧。
贺铭了解她的小心思,倒不介意放点水,他还能继续喝,Cindy再这么下去明天就真的要歇菜了。
“这轮喊几?”
“6。”
“不是吧贺老师,玩这么大吗?”
这轮是贺铭做法官,如果骰盅打开,三个人有人摇出了6,那么摇到的人就要喝六杯酒,但如果没有,贺铭就要被罚六杯酒。
他们每人的骰盅里只有一个骰子,贺铭的运气向来很差,他打算让对面两个人扳回一局,喝六杯收场。
“开!”
“我……发出小草的声音啊!”
“绝了。”
盖子揭开,李冠面前的小盘里赫然一个“6”。
时隔多年踏进这片应该称之为故乡的土地,他意外地幸运了一次。
贺铭说算了,李冠一边摆手一边往下灌,喝到第四杯时开始干呕,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还不忘给他竖大拇指。
“服了,我服了。”
李冠跌跌撞撞地往厕所跑,Cindy瘫在椅子上,对他抱拳:“贺老师,您真是六边形战士,respect!”
除了他们和服务人员,餐厅已经空了,李修远早就不见踪影。和常规酒店不同,西汀的W酒店是建在河边山谷的一处别墅群,占地面积很大,总共有15栋不同外观设计的别墅,散落在园区各处。餐厅和前台单独占一栋,从这里前往客房需要开车或乘坐酒店的摆渡车。
SL和他们找的视频拍摄团队占了半栋,别墅内另有几个房间住的是西汀本地的记者,贺铭下午看过名单,李修远也在其中。
他在一位服务生的帮助下把李冠和Cindy送回别墅门口,自己则在楼下站住了。
他无意识摆弄着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摁得镲镲作响,是打火机,他做了个点烟的动作,迟迟没有尼古丁的味道散开,指尖被灼热的金属烫到,他猛地放手,这才发现他刚刚一直在用火苗烤装薄荷糖的铁盒。
贺铭甩了甩手,把还未完全冷却的糖盒和火机分开装进口袋,朝着往别墅相反的方向走去。
身后冒出一个人影,隔着一段距离,不慌不忙地跟上他。
贺铭分辨着方向,他记得白天来的路上看见了一条河,穿过酒店东面。
初夏的晚上山风还很凉,他身上的衬衣略显单薄,但他感受不到冷,略显急促地穿过一层又一层簌簌抖动的树影,找着一条在车窗外一晃而过的河。
视野豁然开阔,植被由高大乔木变成了灌丛,贺铭终于找到那条河,水面被夜色染成和天空一样的黑,分隔两岸的路灯照着高处的水波发亮,蜿蜒如同女人柔顺的长发。
河岸不属于W酒店,因此他和那条河中间隔着一道镂空围栏,贺铭继续往前走,身后的人也跟着他朝围栏走。
夜里太安静了,尽管背后的脚步声很轻,贺铭还是听得很清楚,那人跟了他一路。
李修远和他的直接交集并不多,他还是岁岁福利院的一员时,刚刚成为记者的李修远写了几篇言辞夸张的报道,把励志孤儿的标签贴在了他身上。
他的照片被印在报纸上,配上矫揉造作的文字,李修远一遍一遍地重复他如何被父亲抛弃,被母亲和外婆留下,被仅剩的亲人丢进福利院的悲惨故事,最后用不可思议的语气感叹:他竟然还好好活着,还在追求世俗标准上的优秀,即使无人在意。
派发到西汀各个街巷的报纸的另一端,有无数好奇的、俯视的目光,但那尚且可以忍受。日常生活中,他也完全逃不开那些文字的诅咒。
岁岁福利院里,以乔展意为首的两三个人总是看见他就阴阳怪气拔高了调子:
“哟,好孩子来了!”
往往回到宿舍他就发现自己的书被撕得乱七八糟,纸页棉絮一样洒满了整个床铺。
因为他变成成绩榜上“千年老二”的男同学翘起一条腿挡住他的去路,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脚上的新运动鞋,手上以同样的频率摇着一盒喝了一半的牛奶:
“你下次考差一点,我就每天赏你半盒牛奶。”
贺铭跨过他的小腿,却没避开被捏瘪的牛奶盒,乳臭味的白色液体尽数淋在他冬天的唯一一件外套上。
即使后来他去了舅舅家,表弟也时常会在他辅导功课时胡搅蛮缠。
“福利院里是什么样子?你睡在床上吗,还是地上?”
“老师去家访,就会到你的宿舍里去吗?谁来给你当家长?”
对于年少敏感的贺铭而言,李修远的报道是脸上黥的字,让渡二次伤害的界碑,放弃尊严的个人声明。
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恶意,不屑一顾的,刻意而放肆的,绵里藏针的,但从李修远那里,他第一次见到被打包得很漂亮的恶意,贴上同情或者其他某种更为重大、高高在上的标签后,变得复杂而隐晦,释放者佯装不知,旁观者有意忽视:这东西是会伤人的。
但如果只是那些,现在的贺铭能够轻飘飘地翻过去,做出一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潇洒姿态。他真正难以释怀的,是一篇李修远发表的名为《孤童之死》的文章。
也就是那篇文章,让李修远险些被报社开除,但他最终也没有付出什么代价,当时那件事在西汀本地闹得沸沸扬扬,不久后也就平息,被人遗忘了。
贺铭已经走到酒店的围栏前,他用手掌在顶部一撑,轻巧地翻过去。
跟在他后面的人停住了,仿佛在迟疑要不要也翻过来。
贺铭冷笑,他无法确定,如果现在李修远过来,在酒精和肾上腺素作用下,他能不能忍住,别把他推进河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46章 46 河流
没有回答,他分明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对方就站在他身后。贺铭一边卷起袖口,一边转过身,他不介意再爬一次围栏,回去给李修远一拳。
看清来人后,他愣住了。
时晏臂弯里搭着一件针织开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话应该我问你。”
他和贺铭隔着一道围栏面面相觑,贺铭顿时生出一种逃课被老师抓包的感觉。
“你想干嘛?”时晏看着刚到胸口的围栏摇了摇头,“应该叫工程部加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