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稍后”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护士站里,几个平日里关系不错的小护士也开始变得拘谨起来,说话时不再像从前那样自然,语气轻、眼神飘,像是怕无意多说一句,也会沾染上什么看不见的麻烦。
许天星都看在眼里,没有发火,也没有问。只是比平时更安静了些,眼神也更淡了些。
就好像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冷得不动声色的雨,而他早已习惯,独自撑伞,不再指望有人替他挡。
宋助理的手段,不止如此,几天后,律师函也到了。
名义上,是严靖方面提出的民事侵权追责申请,指控他在无明确人身威胁前提下动手,造成他人精神伤害与名誉损害,并声明将依法启动个人过当行为的诉讼程序。
信件是直接寄到医院法务部的,内容写得滴水不漏,看上去不过是一场家属与医生之间的普通纠纷。
可谁都知道,这封函的每一个字,真正指向的,是他头上的“医务人员”四个字。
那天,许天星刚下手术台,气管插管刚刚完成,病人是个多发伤车祸患者,满口鲜血、意识模糊,急救争分夺秒。
他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白大褂上还溅着斑驳血点,一步步走进医生办公室,门一推开,就看见副院长和法务科长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神情各异,气氛诡异地安静。
桌上那封律师函摊开着,纸张雪白,像一道分界线,把他和这场风暴隔在对立两岸。
“天星,”副院长语气沉着,像是劝慰,又像是打探,“你……要不要考虑写一份情况说明?说当时女孩意识模糊,可能有些误判……”
许天星站定了,没接那封信,他看着他们,嗓音低哑而清冷,像穿过冰水的锋刃:“你们希望我撒谎?”
副院长面色微滞,法务科长在一旁轻声接道:“不是撒谎……是保全自身。”
“我如果连一句‘有人打我’都不能为病人证明……”他声音依旧不高,却冷得刺骨,“我当这个医生,是来救人,还是来做交易的?”
,窗外天色阴沉,云层低垂得像要压到窗沿,正好有救护车刺耳的急刹声穿透玻璃而来,那声音像一记警笛,重重撞进沉默的空气里。
没人再说话。
从那天开始,他被推上了更深的风口浪尖。
院方安排他“积极配合法务”,让他写报告、做笔录、提供完整流程材料。
教学部让他“抽空参与职业行为反思培训”。人事部也来电提及,“希望他保持稳定情绪,以免影响团队氛围”,听上去每一项都“合情合理”,可归根结底,无非是换了说法的“打压”。
许天星没有拒绝,一条不落地配合,连辩解都没为自己说过一句。
他每天照常上班,下夜班就回自己的家,早班也总是提前半小时到,晚上按时填完值班记录。
他不与人争,也不对人讲,仿佛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只是比从前更沉默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忍”,但他自己知道,他只是在等。
林星澈拎着一摞文件推开门,脚步冷硬,秘书才刚要起身阻拦,她已经径直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一片静谧,落地窗前的顾云来背对着她而立,身形沉稳,肩膀微绷,像一座在风里静默的山,仿佛并未听见她进门的动静。
林星澈将文件“啪”地一声拍在他桌上:“这是你要的对方近期资金流动和律所调度。”
她冷静地陈述,“顾云庭在那边安排了四套说法,泰盛手里有两份假的数据备份,准备在关键节点替换。他们已经开始引导外部审计团队接触那些伪造的文档。”
顾云来缓缓转身,接过文件翻开,眉头微蹙,目光冷静如霜,“确认了吗?”
“确认了,”林星澈简明扼要,“我让贺临那边锁死了技术入口,三日内不会有人发现。再往后,就得靠你这边的董事会投票撑局面。”
顾云来点点头,嗓音低沉:“云峥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林星澈看着他,忽然沉了脸色,话锋一转:“……你真打算袖手旁观?”
他抬眸,眼神仍淡,却多了一丝光。
林星澈声音冷下去:“医院那边已经开始对许天星施压了,律师函都送到法务部了。严靖那家人在准备炒作医疗暴力,一旦舆论失控,你知不知道他一个医生能撑到哪一步?”
顾云来没说话,杯中水面晃动了一下。
“顾云来,你在等什么?”林星澈逼近一步,低声质问,“他现在的情况你知道吗?都这样了你还在这装傻充冷静?”
他缓缓闭了闭眼,声音极低:“我跟他们之间不是说好的?除非互相发出暗号,或者……快死了。”
“否则绝不插手。”
“你也知道这局是怎么布的。”他语调几近温和,却句句带锋,“出手就是提前摊牌,我们就没机会反制了。”
林星澈怒极反笑,目光冷得像寒星:“你们这一局布得确实漂亮,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可惜你太高估他们的底线了——”
她语气低了下去,冷得发抖:“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吗?他们开始查许天星的过往、病例、手术意外、所有可能的疏漏,甚至他的私生活,他父亲那边也在翻旧账。”
“你要等到什么?等到他真的出事?他撑得住,但你知道他过去是怎么熬过来的么?”
顾云来仍未作声,只是缓缓把手指扣在桌边,一点点收紧。
许久,他才低声道:“我不管,你也不许管。”
林星澈怔住,瞳孔微缩:“你说什么?”
他抬头看她,眼神沉如深海,一字一句,像用尽全身克制捧出来的火:“你出手,就等于我出手。”
“而他们一旦发现,咱们这一局,就全毁了。”
他眼神坚定到冷酷:“你可以骂我疯,说我冷血,但别破局。天星说了,他想亲手干掉他们。”
窗外的风吹过,落地窗颤了颤,阳光投进来,在他眉眼间晃出一道冷影。
林星澈望着他,许久没有出声。最终她一甩头,咬着牙,低声骂了一句:“一个两个都是疯子。”
天黑得很快,雨下得毫无征兆,医院的路灯在雨幕中变得模糊,像是被泼了一层薄雾的光,连人影都显得虚浮、摇晃,仿佛连存在本身都不再真实。
许天星没有带伞,他从行政楼出来,手里还拎着刚签完字的“行为反思说明”。纸张被卷在牛皮纸文件夹里,边角已经被手汗和雨气浸得起皱。
他没走几步,雨就砸了下来。粗大得不像是小雨初起,更像是压了很久的天,终于失控地坍塌。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找地方避,只是低头往停车场走,雨点砸在他肩膀上,很快浸透了白衬衫,他却仿佛感觉不到。脚步一如既往,稳而静。
到了车前,他掏出钥匙,指尖一滑,“啪嗒”一声,钥匙跌进了地上浅浅的积水中。
他站住了,怔了一瞬,弯腰伸手去捞那把钥匙,却在下蹲的瞬间,衣兜里的手机也跟着滑了出来。
“啪”的一声,手机落进水坑,屏幕闪了一下,便彻底黑了。
像心脏骤停的瞬间。
他看着那两样东西躺在水里,一动不动,雨越下越大,头发湿透,贴在额侧,水珠沿着发丝流入眼眶,又顺着脸颊、下巴一滴一滴滑落。
他低下头,双膝跪在冰冷的地上,指节插进水洼,一点点摸索那把钥匙。
可指尖刚碰到冰冷的金属,他忽然顿住了,手在颤,整个人也仿佛忽然撑不住了。
他缓缓蹲得更低,肩膀弓着,像被无形的重量压住,终于,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无声地崩溃。
雨水无休止地流,他却没有动,仿佛这一刻,他也成了这场雨的一部分。世界只剩雨声,没有回应,也没有出口。
他把脸埋进臂弯,身体微微颤着,不哭,也不喊,像是所有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躯壳,被世界遗落。